谁说澳门的年轻人都去赌场当荷官了?

在这座可以背靠博彩业衣食无忧的城市中,年轻人却觉得低垂的果实,未必可口。

责任编辑:胡雯雯 小豆

在这座可以背靠博彩业衣食无忧的城市中,年轻人却觉得低垂的果实,未必可口。

2019年12月8日,参加澳门国际幻彩大巡游的拉拉队。

澳门,66.7万人口。每年要为6000多个婴儿的出生欢笑,也要为2000多个人的死亡流泪。

从大三巴逛到妈祖庙,低矮的传统建筑遮挡不住远处造型奇异的赌场酒店。每年,数以千万计的陆客、菲佣和欧美游客涌入澳门,地道的、国际的,连街边的小诊所也要主打“中西医综合问诊”。

而每到夜晚,霓虹灯照亮澳门的每一个角落,从传统街巷到酒店赌场都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白天黑夜的澳门阅尽繁华,空间是立体的,生活也是。但多元与繁华之下,似乎还隐藏着另一个窄小、单一的澳门。

32.9平方公里的面积,小到失业人数和就业人数可以精确到个位,小到统计年鉴都比许多城市的更精确,小到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能和你聊几句博彩。

而生于其间的澳门青年,即使在赌场之外,生活也无可避免的与赌场发生交集。

他们始终要面对着一颗名为“低垂”的“果实”。似乎能坐享其成、又更像退无可退。很多人忘了问,在这里,“低垂的果实”是否可口?“高悬的果实”又在何方?

年轻人都去发牌了?

“谁告诉你年轻人都去发扑克了?”

在澳门,若是问起青年是不是都去赌场工作的问题,你多半会得到上面这样的回答。

佳心就在博企工作,但不是发牌。精致的生活和朋友圈,处处体现出她与同龄女孩的不同。她出生于澳门,读书时,便认为博彩行业有前景,高中毕业后就选择读酒店管理专业。

美国实习回国后,佳心顺利进入博企的销售及市场部。与想象中的“荷官发牌”不同,平时,她要对酒店营运进行安排,也要分析酒店优势和竞争力,还要根据市场客源需求,为企业发展制定规划。

这份工作薪资优渥,但内容并不简单。

只消和澳门青年泡上几天,你就会从他们口中听到“澳门四大”的概念。“四大”这不是上海高档写字楼里的四大会计事务所,也不是中国影响和改变世界的四大发明,而是“澳门四大吃香职业”。

其中排位第一并不是“赌场”,而是“公务员”。很多澳门家庭,即使父母都在赌场工作,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打份“政府工”。原因不外乎这样的工作高薪、稳定且体面。

澳门公务员之难考,相比大陆更为尤甚,考中的比例就像“中彩票”,等待过程备受煎熬。有人从青年一直考到中年,不是试卷有多难,而是比例特别低。说到底,澳门不大,能提供的岗位毕竟有限。

2012年12月2日,是澳门历史上第一次公务员系统公职招考日,当时有1.4万余人报名,只为角逐128个公共部门职位。

吃香职业中,排位第二的就是“教师”。一年2-3个月的带薪休假,薪水高、福利好、受人尊重。《南都周刊》记者在澳门见到了33岁的初中老师王俊飞,面对记者的提问,他笑而不语,但转头还是谦虚地说,“你说教师职业好,作为老师,我确实无法否认。”

排位第三的才轮到“博企”。但不要误解,真正诱人的职位,并不是人们想象中赌场里发扑克的荷官,而是赌场的管理层。

查询澳门统计暨普查局2019年最新发布的数据,我们可以看到,博企管理人员和经理工资平均在5万元以上。2019年第二季,澳门博彩业全职雇员有57840名,其中70%以上是包含荷官在内的博企文员,而属于管理层或经理的,只占澳门博彩业全体雇员的5.4%。

最后,还有一类职业也比较“吃香”,就是“律师”、“医生”这种专业性更强、居民生活不可或缺的职业。不过澳门面积不大,行业也小,年轻人想做出点名气,免不了要找到一个好师傅,再熬上不少个年头,虽然“前景光明”,但开头几年的低薪往往使这些年轻人只能“延迟满足”。

看薪酬水平、看晋升渠道、看社会地位,“四大吃香”职业是澳门年轻人理想的选择。但若抛开晋升与社会地位,包括荷官、监币、筹码兑换员、账房出纳员在内的“博彩企业文员”,还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平均薪酬可以达到2.34万元,远高于澳门1.7万元的总体月收入中位数,常为外人“津津乐道”。博企内部的一些奢侈品销售人员,算上提成,一年甚至可以拿到百万元以上的薪水。

包括荷官在内的很多岗位,对于学历、外语水平的要求不高,但只能由澳门人担任。对澳门青年来说,因其唾手可得,所以又被称为“低垂的果实”。

但“低垂的果实”是不是“可口的果实”,答案难免见仁见智,从澳门青年不将其视为“四大吃香职业”这一点,就可见一些端倪。赌场文员工资虽高,但一辈子在赌桌前,无休止轮班的重复生活,足以令人生畏。

进入大小娱乐中心可以看见,发牌的还是以形象较好的中年人为主。正如王俊飞老师所说:我不知道教师是不是青年“最好的出路”,但早年间就有一种说法,“赌场可以是最后的退路”。

万分之一的孤单

“吃香职业”僧多粥少,“最后退路”我不想去。毕业后,面临择业的澳门青年,更多都会在“进路”和“退路”之间找寻其他工作。比如阿康。

“阿康”是朋友和家人给的爱称,就像每个叫做阿豪、阿明、阿兴的澳门男孩,这么喊比较亲切、不会尴尬。与《南都周刊》记者约见的时间是晚上7点半,阿康今天下班早,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吃叉烧拉面,而平时的这个时候,他正在银行数钱。

上班要穿的白衬衣还没有换下来,阿康讲起自己从“文学少年”变成“理财规划师”的经过。

2011年高中毕业,阿康对写作和表达感兴趣,但又觉得澳门没有适合的学校和专业,心里暗暗决定要去内地,到厦门大学读广告学。报考的时候,他向好哥们儿透露了心中的计划,可能是描绘得太过诱人,哥们儿转头也报了厦门大学。

那一年,厦门大学在澳门只招两个人,结果出来,好哥们儿排第二,成了,阿康排第三,没成。

被哥们儿挤掉,阿康感觉好气又好笑,左挑右选,看中了第一年在澳门招生的中国传媒大学,最终还是从澳门来到北京。阿康讲话精辟,笑点密集,段子撞上粤普更有奇妙的火花。大学寝室里多是北方人,同学间相互逗着玩,阿康说一句,室友就学一句,只有福建的室友不学。

2015年,同学们工作的工作,出国的出国,阿康没有直接回澳门,而是选择进入北京大学继续深造。那些年,正值自媒体风起云涌之时,从新闻时评到影视娱乐无所不包,阿康读了这么多书,正有意施展,于是和几个朋友创刊自媒体,取名《延迟号外》。

澳门的媒体不算太多,但内容多关乎娱乐和本土化信息,调查性和研究性内容是个空白。《延迟号外》定位深度与评论,未必最快,但有思考,试图以此在澳门试水推广深度阅读。

阿康负责生产内容,从讨论狗场去留、幼教改革到政治人物冰点讨论,不少文章甚至得到了澳门立法会主席、议员和社团领袖的关注,内容一度从网络自媒体发展成为澳门线下纸刊。那几年,阿康与合伙人想把项目真正做起来,他们写好了项目书四处找合作,可一旦谈到钱,对方总说,“再等等看。”

等了三年半,没有等到变现。原创的深度内容需要团队每个人的全情投入,但他们却没有在澳门找到足够的支持者。而在同一时期,不少靠娱乐起家的自媒体飞速壮大,最终被赌场收购。

人不能靠着“6666”和“牛X”活着。毕业后,阿康开始找工作,《延迟号外》的更新最终停留在一篇《“号外”不再“延迟”,故事将更“地道”》的官宣上。

阿康说,“我们都有理想,我花了三年,在研究生阶段做了这样一个实验,缩短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然后及时转换了方向。”

在澳门,银行业就是好方向。人可以离开调查报道,但人不可以离开钱。

回到澳门后,阿康花费不少精力考入了银行,过上了理财规划师朝九晚九的生活,薪资水平理想,晋升渠道明确。阿康说,现在自己很少看书,“下班后,打开抖音刷点段子真的是大多数澳门人的选择。”

澳门就这么大。当小众事物遭遇了微缩城市,百分之一的概率乘以百分之一的范围,剩下的就是万分之一的孤单。

不久之前,80、90后的朋友圈都刷起“2017年的你和2019年的你”,大家纷纷晒出自拍,展示自己两年的“变化”或是“没变化”。阿康一如既往地靠剑走偏锋来玩幽默,他没有晒照片,而是晒了自己朋友圈两年的截图。

2017年的他,是“社会分层你将在第几层”“施政报告你怎么看”;2019年的他,是“300套绝版三元钞票,您投资收藏的首选”。

进退之间

澳门,总被人冠以“微型社会”一类的称谓。若你节假日前来游玩,一定会被这里的五光十色所打动。

妈祖庙的香火气比旁边卖的葡挞味还要浓,游人穿行于高架隧道和人行天桥。在下一个路口,你永远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向上的台阶,还是向下的缓坡。

但黑夜白天繁华多元的澳门,却又掩盖了一个单一的澳门,整个城市在博彩业之上野蛮生长,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似乎都能就“博彩”和你或深或浅地聊上两句。

而生于其间的青年,似乎能坐享其成、又更像退无可退。

下午饭点,阿兴说自己正在“混口饭吃”,但他不是在吃饭,他是在街边卖红豆烧。

阿兴的经历,并不符合人们对小摊贩的一般印象。大学时,他去葡萄牙学习法律,毕业后因为想陪家人一起生活,还是回到澳门。

有了葡国法律留学的经验,阿兴在律所找到了一份工作,当时的想法是,“准备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闯出一片天”。

但现实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在律所工作了9个月,每个月只有8000元工资,并且丝毫没有抬头的意向。

对应澳门50元一碗的火腿车仔面,6元一趟的公交车,以及3000、4000元每月的单间房租,8000元的月薪真的不够用。“如果还要拍拖?确实不敢想象。”

若单纯为了工资,身为澳门人的他完全可以去赌场工作。但一辈子在赌桌前,黑夜白昼颠倒,做着没有晋升的重复工作,即使能拿到不错的收入,这样的生活也未免过于漫长。当然,他也可以打份别的工,但和在律所比,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阿兴最终决定辞职,卖红豆饼,起码靠着自己的努力,有可能会赚钱。“等赚够钱,可以再回头做自己喜欢的职业。”他指的是律师。

当经济高度集中于博彩业时,对于不想进入其中的年轻人,好的选择其实并不多。

澳门统计暨普查局发布的数据显示,目前,赌桌前的荷官平均月薪可以达到2.34万。而制造业月薪中位数1.15万元,建筑业1.5万元、批发及零售1.3万元、酒店及饮食业1.1万元、不动产及工商服务1.0万元、家务工作0.4万元……

不少澳门青年在大陆或国外学习军事、通信、软件等学科,毕业后为了找到符合本专业的工作,往往会选择留在当地,因为澳门还没能给他们施展拳脚的空间。

近在手边的果实,似乎把许多澳门青年钉在了一根耻辱柱上,即使是奋进者,也常被冠以“懒于上进”的标签。逐渐已没有人关心,在这样的经济结构和薪资序列下,对青年来说,“高悬的果实”到底在哪?

现在,阿兴每天晚上开店到21点,等准备完材料都已经快半夜,回到家常常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但第二天一定会爬起来继续干。

冲破盖子

在澳门做初中老师的王俊飞告诉《南都周刊》记者,早些年,确实也有澳门人抱着读书无用的观点,想着不如毕业后去博企。读了四年大学,又读了三年研究生,他刚开始毕业找工作时,才发现当年高中毕业就去博企的同学都攒出房子的首付了,难免产生不平衡的心理。

会有不平衡的心理么?我们把这个问题抛给北大毕业的阿康,阿康笑说,“我天天这样啊。”

“那你会去博企么?”阿康说,“好歹也读了这么多年书,自尊心很强的。”

海风把澳门吹得格外干燥,哪里的青年都有躁动。面对“低垂的果实”,会有人伸手去摘,但总有人不愿取食。

刚从客户家外拍结束,回到工作室的Forda一头扎进厕所,出来又赶紧去摄影棚里看客户的拍摄情况,看见记者坐在沙发上等她,她赶紧倒了两杯水,再接一个电话。Forda目前和合伙人一起,经营着一家名为“小木马”的儿童摄影工作室。

“我的性格是闲不住的。”大学毕业后,不满足于朝九晚五、定时定薪的工作,Forda决定和朋友做儿童摄影,创业也有冲动的成分,觉得喜欢就做来试一试,但开工作室并不是看上去的这么顺利。

起初店里没有顾客,她还要在外面打一份工养这家小店,为此做了半年多的销售。后来店里渐渐有了顾客,但还没有人手,她和合伙人两个人,一个月要做50-100单的量,构思场景、道具购买、设计样片、推广宣传、现场拍摄全部都要亲力亲为。

如今,她对市场动向简直“了若指掌”。“澳门每个月有400多名新生儿,接儿童摄影的影楼有6家,其中规模大一些的3家都在我们附近,还有一家是开了11年的老店,哪里新开了影楼?别家有哪些促销?每天都不断操心,基本会提前构思好两个月后的拍摄场景和主题活动。”

慢慢“磨”出来经验,圈里的妈妈口耳相传,用了三年时间,他们从一间小小的楼上店发展到光亮正式的门面店,现在已经做成澳门最大的儿童影楼之一。

11月的澳门开始有点冷了,Forda在店里忙前忙后,带着一股热风,别人看了都觉得辛苦。她说,打工可能工资水平算做安逸,准时上班到点下班,每年也能出国旅行,但想再往上走就很难。

那为什么不去博彩行业呢?“因为不想啊。”Forda说,她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和专业谋一份工作,而不是凭借澳门人的身份证。

澳门青年阮舒淇同样关心现实,渴望改变。高中毕业后,她以高分考入澳门大学英文教育专业,并且经过层层选拔成为澳大“荣誉学院”的一员。

不久前,阮舒淇参加了当时还是第五届特首候选人的贺一诚的助选团。她对贺一诚提出的“五大构想”中的“夹心阶层”住房问题尤其感兴趣。澳门的公共房屋分为“社会房屋”和“经济房屋”,现在越来越多的澳门年轻人处于既买不起“经屋”,又不符合“社屋”社会保障的空白地带——如同夹心,不上,也不下。如何保障这些人的利益,是阮舒淇十分关注的话题。

婚礼上的澳门青年。今年十月,站在北京的澳门花车上,阮舒淇代表三万四千名澳门大学生参与国庆阅兵。“调整自己,做好当下。”刚结束在澳门一所中学的实习,阮舒淇将来很可能会成为一名中学英文老师。但她其实还有更大的野心——成为一名教育界的领袖。

澳门不大,可以选择的东西不是很多。但也因为澳门不大,所以对于年轻人来说,也算是能闯出些机会。就像Forda所说,她很爱澳门,扎实努力,最后总能看见一些回报。

(文中佳心、王俊飞、阿兴为化名)

(来源:南都周刊)

 

网络编辑: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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