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③|柿饼和红薯干

这世间恐怕再没有比做柿饼的农人更懂得育人之道了：因材施教的分类，必不可少的磨炼，分寸恰当的指导，漫长耐心的陪伴以及安静的反思与成长。除却要在春节丰富孩子的饮食、招待亲朋，这便是父亲做柿饼的大意义了。

柿饼

小年过后，父亲终于搬出了他珍藏已久的黑陶缸。他轻轻掀开陶缸上的锅排，在缸里抓了一把，等在旁边的我们便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我们知道，今年的柿饼终于做好了。

做好的柿饼通体晶透、肉感十足，表面裹着厚厚的糖霜，咬一口既筋且糯，香甜甘美，是过年招待亲朋的高档果品。

在北方农村，“霜”除了代表时节和寒冷，更多时候则代表了丰满与甜美。霜降过后，不仅薯芋作物变得丰满甘美，许多瓜果也宣告成熟，柿子便是其中之一。

我家东地有柿园数亩，霜降后满园柿子红透，色如赤火，煞是美丽。这时父亲便带着我们一起到柿园摘柿子。摘柿子要用到一种特殊的工具：柿篓。这种村民自制的工具，由四个刀片、一个布袋和一根长杆组成。遇到高处的柿子，只需将柿篓对准柿蒂轻轻一拧，柿子便缓缓落入布袋，毫发无损。每年收柿子时，园中总会有一大群肥胖喜鹊跟着，它们喳喳叫着，由一棵树跳向另一棵树，并不怕人。父亲见了便朝它们喊道：“去去去，会给你们留的。”果然，每棵树上父亲都要留下树顶的几个红果子。我问父亲缘由，父亲搓着手说，入冬后就要下雪了，到时四处都没了粮食，不留下些果子，鸟雀就要饿死。冬日下雪我去柿园，果然空旷大地上只剩下树梢上的几个红果子可以充当鸟雀的食物。“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道理他们一直懂得。

收获的柿子略带涩味并不能直接食用。母亲会先选取几个红透了的硬柿子泡在炉灶上的温缸里，做成脆柿子给我们解馋。只需一夜，柿子就变得爽脆甘甜，毫无涩味。是孩子们都爱的一种吃法。

大部分柿子会被母亲烘成软柿子，至于烘柿子的方法，恐怕这世间再无更温柔的了。母亲像对待孩子一般，先要在东屋摆上几张木板床，铺上一层干燥柔软的稻草，再将柿子逐一摆在稻草之上，中间不忘加上几个熟透了的红苹果，最后再轻轻地为柿子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于是，柿子们便在这床棉被之下暖烘烘地睡去了。十天之后掀开棉被，满床柿子熟睡间已柔软甜美。只需揭开柿蒂，轻轻一吸，柿子甘美的汁液连同肥厚的果肉就会一起滑入口中，让人整个身心都甜美起来。多年后，我仍迷恋柿子这种温柔甜美的口感，吃着柿子便能想起冬日里母亲为我铺好床铺、盖上棉被的温柔。

母亲烘柿子时，父亲便开始做柿饼了。柿饼几乎是农家所有食物中工序最复杂、耗时最久的一种。父亲先要挑取几筐个头相仿的硬柿子保留柿蒂，洗净去皮。去皮是个技术活，既要将果皮削得薄薄的，又要保证果皮连续不断。去了皮的柿子，被父亲用棉线系着柿蒂串成长串，挂在屋檐下风干。削下来的果皮则被挂在晾衣绳上晾晒。一串串橙色的柿子此时便如风铃或者灯笼一般摇曳生姿，果皮则如彩带般艳丽飘摇，是四时中农家最富风情的景致。

几天后，柿子表面变干，颜色变暗，父亲便开始对柿子进行第一次捏制。他用三根手指捏住一个柿子，一寸一寸细细按压，力道均匀，动作温柔，如同触摸新生的婴孩。他对我们讲道：捏柿子必须把握好分寸，控制好力度，既要捏透，又不能捏破表皮，这样做出来的柿饼才能弹性十足，细腻滑软，糖分均匀，口感上乘。

柿子在被捏过一遍后，再风干几天，就要进行第二遍捏制了。此时的柿子，已脱去部分水分，略带柔韧。父亲依着第一次的方法，再次一一细心捏制，风干。这样反复的捏制、风干要至少进行五六次。

等到冬意渐浓，柿子饱尝了寒冷，变得沉稳通透、紧实柔韧之时，父亲便把柿子整齐放入干净的陶缸。这时晾干的柿皮便派上了用场：每摆一层柿子就要撒一层柿皮，这样因地取材地做法，既能防止柿子发霉，又利于柿子出霜。

经历整整一个冬季的捏制、风干、藏霜之后，柿饼就做好了。此时的柿饼更像一个经历世事逐渐成熟的少年，他们脱掉青涩、去除浮躁，沉稳坚实，坚韧通透，他们用自己全部的努力，给家庭和社会带去甜美深沉的果实。而这世间恐怕再没有比做柿饼的农人更懂得育人之道了：因材施教的分类，必不可少的磨炼，分寸恰当的指导，漫长耐心的陪伴以及安静的反思与成长。除却要在春节丰富孩子的饮食、招待亲朋，这便是父亲做柿饼的大意义了。

红薯干

小年后，父亲高高挂在屋檐上的竹篮也被如愿取下来了。竹篮里放着的是样貌极不起眼的红薯干，然而却是我们孩子们垂涎三尺的美味。

我说红薯干许多人就要唏嘘，以为是北方常见的晒干了的红薯，必然不甚美味。其实不然，此红薯干绝非彼红薯干，是别具一格的美味。

霜降之后，红薯首先被父亲做了分类，色泽绯红的，用来做烤红薯；色泽红紫的，用来熬粥；还有一类身量极小的便被父亲挑出来做红薯干。

红薯干的做法极其简单，却如柿饼一般历时很久。可见世上但凡美味之物不是昙花一现，便是耗时良多。

父亲先将小红薯洗净，放入蒸笼中进行蒸煮。他冬日蒸煮食物，通常会用院子里的锅台烧木柴蒸煮。这时，我便搬着凳子坐在他旁边，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听他讲故事。他的故事极多，从包公断案到七侠五义、水浒、三国，信手拈来，便能讲得妙趣横生。等到三五个故事讲完，小脸被柴火烤得热乎乎的时候，蒸笼里便呼呼地冒起了白汽，满院飘着红薯的香甜。等红薯蒸熟，父亲便将红薯放在院子里晾干凉透。

之后，他会找来一个孔缝稀疏的竹篮将小红薯稀稀落落地摆满一层，再在上面交叉垂直摆上一层，这样纵横交错着，红薯便不至于发霉腐坏。

如同做柿饼一般，每过几天便需要将红薯进行翻晒捏制。这时最怕的便是老鼠，这种夜行的啮齿类动物，隐藏于人类无法轻易发现的角落，不仅会偷吃食物，还会将一切家具物什都作为自己的磨牙之物，所以村里家家都养着猫。和村里的人一般，村里的猫也皮实好养，不需要圈养，只一个纸箱就能安家。至于饮食，无非人吃什么分它一口而已，夜里它自然会各处捕鼠觅食，保得一家安宁。

这样道道工序与重重保护之下，小红薯在经历了漫长的冬日之后，便于寒冷与干燥的空气中渐渐脱去水分，集聚糖分，变得紧实厚重、劲道甜蜜，成为名副其实的红薯干了。这种红薯干虽然材料廉价、外形普通，但只需轻轻咬开，便能看到里面紧实莹透、色如玉石的脯肉。细细咀嚼，更是芳美劲弹，甜淡适中，是名副其实的“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取下的红薯干父母通常随意放着，任由我们孩子们拿去做零食甜嘴，以此安慰我们蠢蠢欲动的馋虫。我们常常抓起一把塞满口袋，边玩边吃，边走边吃，直到年后。只是，这红薯干有一样不好，便是费牙，没牙老头、老太太是万万吃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