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① | 年的偈语:腊八蒜
它于腊八节当天埋下谜面,直到除夕之夜方才揭开谜底。而谜面便是腊八节当天腌下的腊八蒜。
责任编辑:聂寒非
它于腊八节当天埋下谜面,直到除夕之夜方才揭开谜底。而谜面便是腊八节当天腌下的腊八蒜。
记忆中的过年,“吃”始终占据着最为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不夸张地说,儿时的过年史就是一部吃年史。在这部吃年史中,腊八则更像是一个偈语,它于腊八节当天埋下谜面,直到除夕之夜方才揭开谜底。而谜面便是腊八节当天腌下的腊八蒜。
腊八这天,才喝完香甜软糯的腊八粥,父母便马不停蹄地开始腌制除夕要用的腊八蒜了。按照我老家的规矩,腊八蒜必要在腊八当天上午10点之前腌制才行。至于为什么必须是腊八当天,又为什么要在10点之前,我父母连同家里的年岁最长的老者都回答不上来。我想大概是因为腊八这几日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这时腌制的腊八蒜更不容易变质腐坏吧。或许还有其他更为精妙的原因,老辈们只发现了结果,没想明白其中缘由。我们老家有太多类似于此的经验,比如霜降后红薯变甜,比如二月茵陈五月蒿,大家并不追究缘由,只是一辈一辈地沿袭下来,如同对待节气物候。
要腌制腊八蒜首先要选择合适的腌缸。那时家家户户都要做腌菜,所以每家都会有几口甚至十几口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腌缸。我家东屋就沿墙放着一溜大大小小的棕色缸瓮,最大的敞口缸足有一米五高,我那时要踩着凳子才能捞出里面的腌菜。
在腊八的头几日,父亲就把专门腌制腊八蒜的腌缸搬出来了。那是个半米来高的小陶缸,涂着棕色的釉层,仅留下缸口一圈裸露的黄褐色粗陶。父亲把腌缸搬到水龙头下面,就着流动的自来水,用一个新剥的丝瓜瓤细细地刷洗,水面上渐渐腾起一层轻柔的白雾来,仿佛晨起时灶台温缸里的暖水。
“爸爸,缸里的水为什么会冒烟呢?”“因为是暖的啊。”“为什么是暖的?”因为水在不停流动啊。”“流动就会暖和吗?”“是呀,人在劳作的时候不也会暖和出汗吗?”“我能摸摸吗?”“能啊。”“哈哈,真的是暖的啊。”
一问一答之间,父亲手里的丝瓜瓤已不知何时被泡得柔软服帖起来,腌缸也变得洁净如新。洗好的腌缸被父亲倒扣在院内的青石板上,细细地流泻出一个太阳的图案。等水控干了,父亲就会把腌缸口朝上晒在太阳下消毒。
腌制腊八蒜的蒜瓣也有讲究,必须是紫皮,无伤,不曾出芽的大蒜才行。我们这里家家户户种的正是这种饱满洁净的紫皮大蒜。
大蒜可以说是最像北方农民的一种蔬菜了,它对光、热、水、肥都渴求甚少,却能在一生极短的光阴里,从头至尾一寸一寸地奉献全部。
冬日过后,只需把一粒粒蒜瓣插入任何一块贫瘠或肥沃的土地,浇上几瓢清水。几日后,便能收获一畦新绿的蒜苗。鲜嫩的蒜苗可以凉拌,调羹,烹炒,更有农人随手掐取一截蒜苗,就着刚出锅的热馒头便大快朵颐起来。
等到春日渐暖,蒜苗叶子变得肥大坚韧不再适合食用时,蒜苗的顶部就会长出一片鲜嫩的芽尖。芽尖越长越长,慢慢抽出一根鲜嫩翠绿的薹茎来。人们等待一冬的味蕾,终于迎来了新年的第一缕鲜味。
鲜嫩的蒜薹无论是用来炒肉还是炒鸡蛋,都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美味。然而,我最爱的还是母亲做的蒜薹肉丝。
母亲是个做事极有分寸的人,她对事物的把握有种天生的敏感。比如抽蒜薹的时间她便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只需扫一眼蒜薹的颜色便能准确说出抽蒜薹的时间。按照这个时间抽出的蒜薹,颜色清透,薹肉肥嫩,辛辣之中略带甘甜。只需把蒜薹洗净,切段,将油烧热,放入肉丝,酱油,再放入蒜薹翻炒,佐以泡发的银耳木耳,几分钟便能炒出一盘香气扑鼻的人间美味来。炒好的蒜薹肉丝,绿的滴翠,红的鲜艳,咬一口蒜薹鲜脆可口,尝一块肉丝弹润香嫩,蒜薹中恰到好处的那点鲜、辣、甜与肉丝的香、嫩、滑缠缠绵绵,相得益彰,瞬间征服人的味蕾。一盘蒜薹肉丝便是一场春风十里。
抽完蒜薹,大蒜就成熟了。母亲会把大蒜挖出来晾干,一部分腌制成酸甜可口的糖蒜;一部分编成辫子挂在屋檐,需要时便随手拽下两头,这样的蒜能一直吃到来年。
腊八前,母亲会挑选一个阳光晴好的正午,把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白色蒜辫一一取下来。她揪下一个又一个蒜头,仔细削去蒜根的绒毛,再用力一搓,轻轻一吹,白色的蒜皮便如羽毛一般四散着飞起。多年后,我在电影《驴得水》中看到张一曼把白色的蒜皮抛向空中,莫名想到母亲在冬日明朗的阳光下将蒜皮吹到空中的情景,异常亲切温暖。
搓去外皮的蒜头逐渐呈现出独立的本质来,此时一颗颗穿着紫色外衣的蒜瓣正以蒜柱为中心,家人一般紧紧围作一团。
“这是大蒜一家人吗?”“是啊。”“谁是爸爸妈妈?”“中间的蒜柱啊。”“这些蒜瓣是谁?”“是孩子啊。”母亲一边回答,一边把一颗颗蒜瓣剥开,撕掉蒜皮,露出白生生的蒜瓣来。“为什么要把一家人分开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什么意思?”“就是孩子长大了自然会离开父母。”“去哪?”“去外面想去的地方。”“爸爸妈妈也去吗?”“爸爸妈妈老了,哪也不去。”母亲随手把干枯的蒜柱扔在了地上,我忽然被一种似懂非懂的忧伤搅扰了一下,又迅速地忘记了。
现在想来,大概就像龙应台所说的那样,每个为人父母者从一开始就已经懂得,所谓的父子父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他们理解,并等待着这样的分离。所以,对于团圆,他们才一次比一次更加珍视,他们知道总有一次分离将会成为永别。
腌制腊八蒜的程序十分简单,只需把剥好的蒜瓣削去根部,放入腌缸,再倒入米醋没过蒜瓣,密封即可。母亲却创造性地在腌缸中加入了胡萝卜条、白萝卜片、洋姜块等物,并将酱菜命名为“腊八菜”。
从此我便每天不厌其烦地问母亲腊八菜是否腌好,等到连续追问十天,母亲被我问得不胜其烦时,就会带着我揭开腌缸密封的盖子,并用笊篱捞取一碗萝卜条与洋姜。这天的饭便下得比往日都多,满屋飘着萝卜与洋姜酸甜的味道与清脆的咀嚼声响。
这样酸爽甘甜的腌菜能一直吃到年前,但是腊八蒜是始终不能动的,那是为除夕准备的。要一直等到除夕之夜,母亲煮了鲜香饱满的饺子,才允许父亲带我去腌缸中捞腊八蒜。
捞腊八蒜绝对是一年中最为神秘、最有仪式感的时刻。父亲伸下去的笊篱就如同揭开谜底的手一般庄重,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谜底浮出水面。“哇……”随着一声惊呼,翠绿的腊八蒜被迅速盛入瓷碟之中。父亲一定是懂得色彩的,不然他不会特地将腊八蒜盛在一个纯白的瓷碟之中。于是白璧之中,那翠绿的腊八蒜更如翡翠一般莹透无瑕,给整个家平添了一抹春日的新绿与生机。吃一口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配一口酸脆爽口的腊八蒜,便如把今年的收获与明年的希望同时拥入了怀中。
网络编辑:小碧 校对:胡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