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②|第一缕年味:祭灶火烧
没有哪个国家的神话传说会如我们这般烟火味十足,连回天宫述职老神仙的干粮都能一一想到,并且设置得这般常见,这般接地气。
责任编辑:聂寒非
我曾试图把自己放置在那些产生神话传说的年代,仰望辽阔莫测的星空,感受先人是如何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放置在这块未知领域的。没有哪个国家的神话传说会如我们这般烟火味十足,连回天宫述职老神仙的干粮都能一一想到,并且设置得这般常见,这般接地气。
梁实秋先生在《雅舍谈吃》中开篇便写道:“味是故乡浓”。这话不假,连年味儿也只有在故乡才能寻到,而这第一缕年味又恰恰是从祭灶这天飘出的。
农历腊月二十三是民间传说灶王爷回天宫述职的大日子,农人们心疼辛苦一年的灶王爷,也希望灶王爷在玉帝面前替自己和家人多多美言,就自觉为灶王爷和随从准备了干粮、凉水、大葱和糖瓜。这天也就被称为“祭灶”,成为全国公认的小年。
这样的传说故事在我国民间实在太过丰富,它们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讲述与丰满,逐渐形成了一个人物丰富、情节完整、场景真实的独特文化体系。我曾试图把自己放置在那些产生神话传说的年代,仰望辽阔莫测的星空,感受先人是如何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放置在这块未知领域的。这样做时,我总忍不住发笑,我们的先人实在太过可爱,太过家常了。我相信没有哪个国家的神话传说会如我们这般烟火味十足,连回天宫述职老神仙的干粮都能一一想到,并且设置得这般常见,这般接地气。我之所这么说,是因为火烧无论是食材还是制作手法在北方都太过普通、太过简单了。
如果你冬日去过北方的田野,你就会看到这样的图景:天地素净,草木荒凉,空旷原野上只剩下唯一的一笔绿色,那些就是正在越冬的麦苗。
作为北方主要粮食作物的小麦,它们的一生漫长而艰辛,需要跨越一年中的四季,方能成熟。寒露之后,小麦的种子就被播种于土层之下。这时的麦种正以最快的速度争分夺秒地收集着秋日残余的光、热、水、肥。只需几天光景,这些麦种便探出了鲜嫩可爱的芽尖来,于是空旷的大地便被画下一条条规直的线条来。等到这些线条逐渐变得宽阔、浓厚时,冬日便来临了。这时的麦苗是隐忍的,它们默不作声地承受着冬日的严寒与贫瘠,等待着春日的到来。只需春日第一缕阳光的照耀,麦苗便开始迅速地返青与生长。谷雨、小满、芒种,攀着节气的步调,小麦迅速地生长、结实、成熟。直到夏日的某一天,父亲取下挂在西墙的镰刀,用霍霍的磨刀声响将天色叫醒之时,麦子终于走完了它们漫长而坚忍的一生。
收获的小麦除缴纳公粮,换取生活费用之外,其余的都会被母亲作为口粮和种子尽数收入仓中。和所有持家妇女一样,母亲极尽智慧地要使生活在节俭与丰富之间达成最佳的平衡。为了让粮食最大限度地被利用,她始终坚持自己淘洗、磨面,并且尽量使用出粉率高却较为粗糙的粗箩。这样的面粉做出来的食物虽然品相不佳,口感并无太大区别。
一进腊月,母亲就开始等待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这一日,她会让父亲从仓中装取一大袋麦子,在家中最大的铁盆内放入洁净的清水,将麦子迅速放入水中搅拌清洗,再盛在竹筐之中沥水。沥水后的麦子由父亲倒在油纸上晾晒,母亲则负责检验麦子的干湿程度。母亲往往抓取几把麦粒,一边翻看一边对旁边的父亲说道:麦子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太干了不出面粉,太湿了坏机器。
晒好的麦子通常由我和母亲用木板车运到磨坊,母亲这时会极大方地交代磨坊的婶娘:这是过年用的面,要用最细的箩,磨得精白些。然后她摆手让我出去玩,等到机器轰鸣声停止,我跑进磨坊时,空中四散飞舞的面粉早已将母亲装扮得雪人一般。
祭灶火烧用的面需要提前一天和好,发酵。我老家没有使用酵母粉的习惯,每次和面都会留下一块儿作“渣头”。“渣头”的作用类似于酒曲和酵母。我曾偷偷尝过母亲留在面缸里的渣头,硬硬的壳掰开后满是孔隙,闻一下有些老面包的酸甜,放入口中黏腻腻的并不好吃。
母亲的和面技术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不仅能做到面团筋道,干湿适中,还能做到器皿洁净无需清洗。和好的面团被母亲放入面盆,盖上用高粱秆扎的锅排,再搬到炉炕上发酵。到了祭灶这天下午,面团胀到三倍大小,揭开锅排满室酸甜。
母亲一面在案板上撒上面粉,放入碱面揉搓。一面吩咐我开火支炉。火烧炉子是一种极为简易的厨具,由一个围炉似的铁围子加上一个烙饼用的铁鏊子组成,既能烤饼,又能烤红薯。
往往我这边才将炉子擦净支好,母亲那边就已经将面团揉好,并揪成一个个大小均等的小面团。这时母亲会打开橱柜从里面拿出三个小碗,一个装着用芝麻、盐、油和葱末拌好的料,一个装着白糖和白面拌好的料,一个装着红糖和面拌好的料,我知道这是母亲要给火烧包馅儿了。
知道自己插不上手,我就在旁一边照看炉火一边观看母亲做火烧。如果把母亲做火烧的过程拍摄下来,绝对算是一场唯美写实的行为艺术。只见她手持擀面杖前后擀动,面团则在擀面杖下迅速旋转,只需片刻,一个中间厚周边薄、形状规则的圆面皮就完成了。她轻轻一抛,面皮便轻轻坠落,轻盈而有弹性,就像芭蕾舞者的舞裙。面皮擀好之后,她随形就势地将面皮放入手心的窝沟处,并填入馅料,包包子一般打着褶子包好,摁平,再用擀面杖略微一擀,一个火烧就做好了。
母亲烤制火烧从来一次只放四个,而我家的围炉的空间却至少可以一次容纳五个。我问过原因,母亲一边将火烧放在炉顶的鏊子上转动,一边将底部变硬可以竖立起来的火烧靠在炉灶内壁,并转向灶内余下的空间。“这是余地,做人做事都要留出余地,否则寸步难行。”她说这话时面色被炉火映得绯红,如同镀上了一层玫瑰金。
很快屋子里便充满了火烧的香味,那是一种包含着发酵的酸、麦芽糖的甜与麦子烤制后芳香的味道,让人觉得温暖富足。
等到火烧被烤得双面金黄、香味扑鼻的时候,祭灶火烧就完成了。烤制好的祭灶火烧自然不能立刻享用,得先拿去供奉灶王爷。供奉灶王爷的贡品种类、数量也并非随意,而是有明确规定:要有18个烧饼供灶王爷路上食用,还要为天宫两个值班门岗各准备一个,灶王爷好辛辣,所以要另剥两根大葱,防着口渴还要盛一碗凉水。
母亲带我一一摆好这些物品的时候,家人们也就都回来了。于是父亲高喊一声:“人齐了,祭灶。”便领着我们姐妹到厨房上香。他揭掉旧年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灶王爷年画和锡箔纸一起烧掉,嘴里大声念道:“一碗凉水两根葱,打发灶王上天宫,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等我们磕了头,放了鞭炮,就可以坐在一起慢慢享用祭灶火烧了。
刚烤制出来的祭灶火烧,外皮金黄,口感酥脆,再加上烤制面粉独特的麦香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况且我家祭灶火烧又被母亲创造性地包上了馅料,口感也变得更加丰富:白糖馅的清透甜美,蜜汁四溢;红糖馅的香甜醇厚,黏腻古朴;五香馅的滋味咸香,口感丰满。
即便如此,火烧也仅是北方常见的干粮,至于祭灶这样的大日子为何偏偏选用这样的常见的食物,我想大概便是要用这么温暖家常的食物,提醒在外的游子们永远记得家乡的味道。
网络编辑:小碧 校对:胡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