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⑦| 驴肉丸子

于父亲而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他对周边的万物无时无刻不抱着浓浓的感激与慈爱。饶是故乡土中长出的一块生姜，他也必定循着节气使其物尽其用。

腊月二十九这天，几乎家家都要炸丸子，我老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天我们炸的是一种用驴肉做的丸子，简称“驴肉丸子”。

至于炸驴肉丸子的习俗，那便是说来话长：我老家地属怀庆府，相传明清时，有一董姓人家将自家的一头驴杀掉，精心制成小车驴肉上街出售，没想到立时兜售一空，从此便干起了卖驴肉的营生。随着驴肉名声的增大，附近卖驴肉的人家也越来越多，相继出现了胡、靳、王、徐等字号。从此，怀府驴肉便远近闻名，他居住的这条小巷也被称为“杀驴胡同”。据说这里的驴肉用料十分讲究，要选取不肥不瘦，不老不嫩，三四岁的叫驴才行。杀驴之前又要生起热烘烘的火堆，让驴口渴得只好不停去喝桶中加了作料的盐水，于是驴越喝越渴，越渴越喝，驴肉中便天然带了作料的咸香。

怀府驴肉远近闻名，价格也自然不菲。农人节俭，舍不得购买煮好的熟肉，便在年前一早排队购买此地现杀的驴肉，回家做成独具风味的驴肉丸子。

这一日的丸子馅料照例是由父亲制作。就像母亲对面点的把握一般，父亲对于咸淡鲜香的把握，自有他的过人之处。往往同样的材料，同样的调料，做出的味道要超越常人许多。这是天赋，无法强求。

父亲做馅料时，先要将一块精瘦的驴肉放在案板之上，细细切块、剁碎，再加入葱姜末、十三香、盐、味精、糖等调料朝一个方向搅拌，边搅拌边加入清水和淀粉，等到馅料成为均匀粘腻的状态时才算做好。

这是个细致的过程，需得许多的耐心才能保证淀粉的均匀。若是淀粉搅得不匀，下锅时热油便会噼噼啪啪地崩溅，是件极危险的事情。有一年邻家的婶婶油烧热了才想起要调馅，于是只胡乱搅拌了几下便着急下了锅，结果才炸几个丸子，便嘭的一声溅了满身满脸的热油，一个月都没敢出门。亲朋问起，她也不好说是炸丸子溅了脸，只说长了疙瘩。因为，在我老家炸丸子时被油烫了脸是极不吉利的一件事情，多半是这年做了亏心事，老天要小惩大诫。

父亲见我无聊，便一边拌馅一边问我：“你知道馅里的姜是什么姜吗？”我响亮亮地回答：“辣姜。”他哈哈大笑：“你记住了，咱们吃的是清化姜，是咱们这里土生土长的宝贝，以前只有皇帝才吃得上的。”我满心纳闷，这皇帝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啊，不然干嘛要吃这种辛辣辣的东西。

直到几日前，读到文友一篇文章，才瞬间明晰，这是父亲最朴实的乡情，于他而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他对周边的万物无时无刻不抱着浓浓的感激与慈爱。饶是故乡土中长出的一块生姜，他也必定循着节气使其物尽其用：新生的嫩姜切成姜丝生拌，或者切成薄片生炒便是一道滋味；收下来生姜，在炖肉煮鱼时放上两片便是解腥神器；秋咳之际用姜末炒上红糖便是止咳良药；风寒之时一碗姜水便能驱寒散热；连削下的姜皮他也舍不得丢弃，定要煮上一锅姜水让全家泡热了脚，暖烘烘地上床才罢。

馅料做好时，母亲便过来帮父亲挤丸子。她的双手侍弄惯了儿女，对待万事万物都如同对待儿女般温柔耐心。只见油烟轻起，母亲用左手抓取一把馅料，轻轻一挤，馅料便如同一条滑腻的小鱼儿一般钻出她的虎口，轻轻落入她右手的勺子中。这时她便将勺中的馅料缓缓放入油锅之中，那馅料便如小鱼一般在油锅中冒着泡翻成一个滚圆的金色丸子。

她这样一个一个慢慢挤着，炸着，并不心急。原本在一旁数着数的我却早已将目光盯紧了半篮子金黄的丸子。趁他们不注意，我偷偷拿起一个正要入口，母亲笑着阻止：“心急吃不了脆丸子，还要过一次油呢。”果然，炸了一遍之后，父亲又将篮中的丸子重新放入油锅回炸，直到丸子由金黄变得微微发红才将丸子捞出。

此时等在一旁的我早已飞快拿了盘子，盛出一盘，端给祖宗牌位，并一边磕头祷祝，一边飞快将滚烫的丸子放入口中。因为不小心烫了舌头，又立刻半张着嘴，呼呼往外吐着热气。这样狼吞虎咽吃下去，竟也能吃出驴肉丸子外皮的香脆，内里的滑嫩，驴肉的劲道来。

我这样狼狈万分，父亲倒是想起一件过年旧事。他大笑着说：村中有长辈生着一双神手，能从滚烫的油锅中拿取正在炸着的食物而不被烫伤。有一年我家炸丸子，这位长辈正好过来，我父亲一边炸着丸子，他一边用手在油锅中飞快地夹取，一边吃一边聊，竟吃了半筐丸子。母亲笑着问：“可是做会计的三爷？”父亲笑着回答：“正是。”两人便心有灵犀大笑起来。而我到现在也没将这位有着特异功能的长辈对号入座。

丸子炸完，也就到了正午。这时母亲会做烩丸子给我们解馋。只见她打开炉火，搁铛放油，将切好的葱蒜爆香，放入半铛清水，加入少量糖、盐调料，并端来一碗炸丸子等着下锅。往往水还没开，丸子已被我们捏去大半。她也并不生气，呵呵笑着又盛出一碗倒入水中。

只需煮上十几分钟，再加入蒜苗、香菜、香油调味，一锅鲜香扑鼻的烩丸子便出锅了。这样烩出来的丸子，爽滑劲道，鲜而不腻。吃一颗丸子，配上一口热汤，既解馋又清爽，是北方冬天的一道美味。如果有谁觉得光吃丸子不见饱，便拿一个前日蒸好的馍馍，掰成小块放入汤中。吸饱了汤汁的馍块，此刻带着丸子的香味和蔬菜清香，既解馋又饱腹，是村里最常见的一种吃法。

除了烩丸子，常见的吃法还有蒸碗。只需把丸子放入碗中加入少许清水、料酒，再放入调料，搁两片生姜，上笼蒸上二十分钟即可。蒸好的丸子通常会被倒扣在盘子中，端上餐桌，色泽红艳、造型美观，夹一颗放入口中，外皮软糯、肉感劲道、鲜香美味、不肥不腻，是年桌上不可或缺的一道美味。

还有一种北方人喜欢的吃法便是大烩菜。宴席结束，主家往往会给每人再盛上一碗用白菜、五花肉片、丸子、粉条、海带熬炖的大烩菜。这种原料多样、口感丰富的烩菜，吃起来白菜柔软入味，花肉软烂鲜香、丸子外糯里筋、粉条爽滑利口，是北方冬日最为温暖富足的一种饮食。

放凉的丸子也能成为人们过年期间的一道零食，捏一颗放入口中，丸子筋道Q弹，越嚼越香，并且携带方便，久放不腐。

上大学之后，每次年假结束，母亲都会给我装上一袋。到了学校，宿舍里人人都带了家乡美食，正好凑够一桌火锅。于是，大家热热闹闹地开席，边涮肉涮菜边煮丸子。等煮上一两个小时，忽然想起锅下的驴肉丸子，赶紧捞出，丸子已发涨到两倍大小，夹起来还是不塌不破，吃起来外嫩里弹、嚼劲十足。从此宿舍再吃火锅，必会谈到我母亲炸的驴肉丸子。

驴肉丸子也就成了一道承载着乡情和青春岁月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