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涿州之战 傅作义、张学良、对垒孤城

傅作义和张学良在涿州一役中已经展现了自身的性格和未来用兵特点:傅作义的谋略和坚韧,军事才华和军人气质表现无遗;而张学良的仁、看重名誉,在其用兵过程中的犹豫不定,和战后对待涿州军民和傅作义本人的态度上也均可见一斑。名将之命运,在小小的涿州,已经初见端倪。

 




楔子
1927年,武汉国民政府的北伐部队在河南临颍击败奉军主力。原本与奉系军阀合作的阎锡山改弦易辙,将己部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3集团军,同年9月誓师反奉。

阎锡山派出6个军的兵力多路出击,计划从山西东部一带东出京汉铁路、东北部一带东出京绥铁路,最后会师于北京和天津。傅作义的第4师作为阎锡山的别动队,执行京汉、京绥两条战线之间的联络任务,配合主力作战。

兵行险着
今天,涿州的西关和北关还保存着部分残留的城墙。自京石高速涿州出口出,一路西行,这个城市已向东延伸,漫过京广铁路,扩展到了更东的高速路旁。

1927年的涿州,只是一座东西约两里、南北三里、被城墙包围的长方形小城,京汉铁路在城东五里左右斜穿而过。奉军的前锋主力守在200公里外的石家庄一带,准备阻击北上的国民军和东出娘子关的晋军,前敌指挥所就设在涿州以南的保定。在涿州这个连接北京和前线的要地,张作霖部署了嫡系15师师长张作相镇守。活跃在北京西南一带的傅作义,也将目光锁定在这里。占据涿州,既可切断奉军的补给和退路,同时能够威胁北京和京绥线奉军后方,这个小小城池的战略意义双方均了然于胸。

然而,阎锡山突然反奉,奉军一时被动,张作相的部队被仓促南调到保定以南迎战。奉军的调防并无大错,何况张学良很快便派遣亲信王以哲的一个旅接手涿州城防。对傅作义而言,涿州显然是诱惑,但估计双方都不会想到,奉军看似无忧的换防,竟会成为改变此战走向的关键节点。

以奉军的视野来看,晋军的威胁主要在京汉线西侧的娘子关和张家口两线。自古河北进出山西便是依靠太行山沿线隘口,最主要的关隘是井阱和娘子关。北京和涿州以西虽然还有紫金关和倒马关,但那里山势险峻,道路曲折,不适合大部队行动。

傅作义盘算的正是后一条路。张作相的部队刚刚调离涿州,傅作义便将分散在山西各地的第4师部队急速集结到蔚县,计划东出蔚县东北的桃花堡,相机突袭良乡和涿州。

自蔚县一带出击,持续的后防补给因为地形复杂几乎无法实现。大部队行军若缺乏水源和食物,纪律稍逊便会散漫甚至失去战斗力。当时中国军队普遍装备落后,晋军更是以“穷”著称,若不能迅速占领要地实现补给,结局可想而知。

桃花堡一线人烟相对稠密,但容易暴露部队行踪。一旦被发现,区区一个师的力量在奉军重兵布防的北京周边几无生还的可能。于是傅作义将路线从东北调整到东南,从九宫口一带走拒马河上游河谷,一路垂直的山崖和沟谷,举步维艰。近无人烟固然能够成就袭击的突然性,却也令沿途的给养更加不可得。

短兵相接
傅作义的作风,  在于每战必强调“突然”和“迅速”。此次受命做前锋的36团,团长也即后来守城的城防司令,是解放后任北京市参事的袁庆曾。傅作义生性简朴坚毅,  信奉岳飞“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的用人准则。袁庆曾便是一个不怕死的能战之人,其大胆、坚决的作战风格与傅作义如出一辙。

36团花费6天时间,抵达了出山后的第一个大镇——房山县的张坊镇,距离涿州不过50多里地。参照北京到原平的铁路沿线风貌,这一片穷山恶水完全不适合人类活动。奉军甚至没有在此布置一兵一卒,而傅军经过6天的跋涉,人困马乏的状态也可以想见。

抵达张坊后,袁庆曾很快意识到自己已处在随时可能被奉军发现的境地,而一旦被发现,疲惫的军队已承受不了从原路全身而退。于是他鞭打困卧的士兵,用两个连的力量强行进攻涿州城东南的火车站,自己则亲自率领其余人马攻击距离最近的涿州城北门。

兵法认为,早到5分钟胜过多一个连的兵力。是时临近中午,王以哲如果领会这一点,便不会接受涿州商会之邀前往赴宴。傅作义前锋逼近涿州城下当天,王以哲的换防部队刚好从火车站下车后自南关进城。当袁庆曾的先遣队从涿州北关入城时,两军在城内南北大街突然相遇。

想象一下那会是怎样的局面:由于两军的服装和所戴臂章的颜色样式都颇为相似,战火在最接近的时候才仓促打响。这仓促自然是对毫无准备的奉军而言,袁庆曾的部队本来就是有准备的偷袭者,电光火石中不但迅速力夺涿州南门,还对正在下车的奉军发动攻击。一阵交火和争夺之后,涿州城被傅军控制。稍后,傅作义的后继部队陆续抵达,本来要被王以哲旅接防的涿州竟然被傅军一个团突袭后完全占领。

困守孤城
今天,涿州老城的南墙已不复存在,南北门的老路还大致保留。从南到北,走路不过十多分钟。倘若奉军先到达对面城门,也许便是另一种结局了。然而晋军戏剧性得手之后,大战场却风云突变:就在傅作义占领涿州之时,战斗力普遍不及傅作义部队的晋军却被装备精良的奉军悉数赶回了山西,就连阎锡山的司令引信都被缴获。偷袭得手的傅军突然成了无援的孤军,被困在奉军后方。

傅作义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撤退,而是在占领涿州便立刻开始布防。从今天涿州保存相对完整的城西大部和城北百余米的一段残墙来看,夯土的城墙因为周边马路的垫高,不过10余米的高度,夯土致密坚实,弹孔密布;顶部宽度1米到4米不等,已经没有女墙。这便是傅作义部队守城依赖的主体城墙。当年,整个城墙有青砖包裹,城上堆积沙包,每隔20余米设有机枪阵地,布置着机枪的侧向交叉火力;垛口后堆满砖石,以做弹药缺乏时应急之用。东、南、西、北四座门分别建有瓮城,四野均无高大建筑,城东五里的京汉线都清晰可见。

对傅作义而言,攻下涿州后立即守城本是预定计划,但晋军迅速败退后更变成不得已而为之。依赖坚城,尚可等待援军;若是后撤,高山险阻,只要奉军凭借平原铁路迅速追击,极有可能遭其围歼。

围城最易从内部动摇。布防伊始,傅作义严格约束军纪,告示居民可以控告官兵违法;在城防司令之外特设卫戍司令的一职,专事管理城市;命工兵为居民挖掘地窖,统一管理城内粮食和各种物资。奉军围攻涿州这一刚刚失手的地盘数月,  城内百姓却与初来的占领者“同仇敌忾”。傅作义当时不过区区师长,但作为一个政治人物的格局和能力已可见一斑。

攻城的奉军副帅张学良,在当时也是位有见识的人物。1922年,企图以武力统一中国的张作霖开始从一家法国公司采购英国制造的轮式装甲车和飞机,当年便在张学良的主导下购进了36辆“雷诺”轻型坦克。这些坦克,有的是协约国使用过的旧货,有的甚至是基本报废的样品;除了少数有小型火炮,许多仅仅装备有机枪;有些坦克的履带诱导轮和托带轮是木制的,只在外面包了一层钢圈。即便原始,也绝对是其他军阀的兵器库里没有的新式武器,体现着奉军整体军事实力的强势。

1926年,吴佩孚和张作霖联手对战冯玉祥。在北京西北的南口战场,这支坦克部队第一次亮相,张学良成为中国最早指挥空军和装甲部队联合作战的指挥官,奈何战绩不佳,坦克损失4辆后无功而返。围攻涿州,张学良再次动用了这支坦克车队。

久攻不下
奉军的兵力虽四倍于傅军,但攻守有别,不足以发动四面同时围攻。而每每上万人的兵力集结,无论佯攻还是强攻,均被傅军提前发现,判断出意图并及时做出反应,以至奉军相当长时间的围攻毫无效果。这等精准的预知能力奥秘何在?奉军很快便发现了傅军的命门:涿州双塔。

进入涿州老城,杂乱的天际线上最显眼的,是建于辽代的智度寺塔(南塔)和云居寺塔(北塔)。这两座塔的高度分别为44米和55.69米,塔顶四面有窗,可谓傅作义一方的天然嘹望指挥塔。奉军在旷野布阵,根本瞒不过高塔上的守军。

摧毁宝塔的任务并不难。奉军的加农炮连发两炮,一炮击中塔顶,第二炮炮弹未爆炸,几十年后被人在塔顶发现。如此说来,两发炮弹全部命中目标,相当精准,奉军的火力没有问题,那么问题何在呢?

这枚未爆炸的炮弹虽然令辽塔躲过一劫,但双塔最终得以保全,并始终为傅作义所用,只能说是天意。也许是因为进口武器的质量不佳抑或是维护不当,第三枚瞄准智度寺塔的炮弹,竟然在奉军炮膛中爆炸。迷信的奉军将之归咎于炮击佛塔而遭天谴,再也不敢对双塔发炮。此后漫长的攻城过程中,即便万炮齐发,竟也再没有一发炮弹击中过双塔。

不过奉军最具威胁的进攻,不在尚未成熟的铁皮坦克,也不在尚未具备轰炸能力的飞机,而是坑道爆破。自古代沿用至今的坑道爆破是千百年来最有效的破城术。奉军从门头沟调来善于坑道作业的矿工,九个方向同时作业。时已晚秋,清晨地下作业时,工人的呼吸凝成白雾出现在一片空旷的河北京原上,被警惕的傅军发觉,立刻在城内开挖反地道壕沟,摧毁了奉军的八条坑道。只有最后一条终于挖到了涿州西南城墙下,秘密埋下了两吨炸药。

这些炸药的威力有多大?就在涿州之战的次年,宋哲元围攻地方土豪盘踞的陕西凤翔县,也是在对手城坚器利的情况下,从城墙200米外的民宅内挖掘坑道,直通城墙底部。半个月后挖通,埋下四吨炸药,破城时集中所有轻重武器轰击爆破口,凤翔城防瞬间崩溃。

或许因为涿州只埋下了两吨炸药,或许涿州城的坚固城墙非凤翔小县可比,幸运之神再次站在了傅作义一方。猛烈的爆炸过后,烟雾即将散尽,一万名奉军正准备发动冲锋,却瞠然发现大部分被摧毁的城砖和泥土又重新赌上了炸开的城墙豁口。对新鲜事物向来跟随的张学良,此时却因为他缺乏城府和喜好张扬吃了大亏。突然爆破发起总攻之前,张组织记者在攻击面拍照,可能是想效法西方人记录历史。但历史却因此改写:傅作义部队感觉到异常,早已经提前发觉,并做好了应战准备。

傅作义的第4师不是普通军阀部队、更非土豪们的乌合之众所能比拟。经过主官傅作义的长期训诫,士兵们被鼓舞要做“一等一的革命军人”,便不能害怕飞机大炮。远程奔袭、深入敌后,已经显示出和普通军阀部队不同的作战意志。因此即便张学良亲自驾驶飞机在天空巡视督战,战场仍自始至终在傅作义的经营和控制之下。奉军的进攻部队被阻拦在城墙下的旷野,双方尸体从城头一直铺满田野。城内,奉军的燃烧弹烧毁了绝大多数城楼和屋宇,傅作义的城防部队死死控制住了城内火势,并紧急挖设了防护壕沟。谁曾想,这一应急之举竟又阴差阳错地抵挡住了此后奉军的毒气弹。由于奉军使用的是相对原始的氯气弹,氯气比重较高,大部分沉淀在了坑道和壕沟中,并未对城墙上的傅军造成大规模的伤亡。

尾声
就算是张巡守雍丘,怕也难出其右。洋枪炮到土办法一一试过,久攻不下之后,战争从刚刚萌芽的技术流迅速切换到最原始,也最野蛮的手段:饥饿围困。

只要有围困的条件,这便是纵良将也无计可施的最后狠招。傅作义的军事生涯起始,自涿州守城起一举成名,到被困北京、和平解放收尾,竟然都在孤城。只是前次经历了惨烈的战斗,后者则不发一弹和平解放。坚守涿州数月后,弹尽粮绝,军民开始死于饥饿和疾病,完全没有了希望。傅作义选择放弃抵抗,成全百姓、军人和城市的生。这种颇有西方军人气质的举动,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名誉,相反更赢得了一时盛誉,和对手张学良的尊敬。

张学良的军人风度在涿州之战血腥过后,几乎被信奉强者的中国人忽略了。作战后期,张学良甚至主动向傅作义提供了涿州城三天的口粮,以挽救城内军民的生命。破城后,张不但未有像宋哲元那样屠杀战俘,更在改编傅军的同时将傅作义奉为上宾。名为软禁,却并不严加看管,数月后傅成功逃脱。

傅作义和张学良在涿州一役中已经展现了自身的性格和未来用兵特点:傅作义的谋略和坚韧、军事才华和军人气质表现无遗;而张学良的仁、看重名誉,在其用兵过程中的犹豫不定,和战后对待涿州军民和傅作义本人的态度上也均可见一斑。名将之命运,在小小的涿州,已经初见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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