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回到李子冈

我知道我们村的村民在乡村这种散漫的、无聊的状态,可是一旦复工,允许他们返回城里进入千奇百怪的工种,或找到新的工作,他们立即会成为全世界最吃苦耐劳的人,成为弱势群体、农民工、人力资源。新冠肺炎延长了他们过年的状态,属于自己的状态。他们的钱袋、支付宝余额停滞,乃至无声地警告。

我知道我们村的村民在乡村这种散漫的、无聊的状态,可是一旦复工,允许他们返回城里进入千奇百怪的工种,或找到新的工作,他们立即会成为全世界最吃苦耐劳的人,成为弱势群体、农民工、人力资源。新冠肺炎延长了他们过年的状态,属于自己的状态。他们的钱袋、支付宝余额停滞,乃至无声地警告。

△ 湖北大冶市金牛镇李子冈村口的路障。

我已过了潜伏期,14天,24天,传说中的27天。可以对自己的家人放心了。

我家住武汉江夏藏龙岛,属于远郊,原本自信是比较安全的,但在回故乡的当天早晨,一位家住汉口的诗友匆匆来访,而她本人又在医学院上班,双重的重灾区……度过潜伏期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问候”——她也安好!已宅了一个月了,一家三口在跑步机上轮流锻炼。在自我隔离中,我追溯接触史,疑神疑鬼,把友情当疫情了。

至今仍庆幸我在封城之前两天,即2020年1月21日离开武汉的决定,这无疑得益于开放的朋友圈信息,但也受到偶然因素推动。按照过去的习惯,我们家一般会在腊月二十九即封城日当天才回李子冈过年,但回故乡之前的一个晚上,给儿子上补习课的老师因自己孩子补习的学校通知提放假,意识到危险,就给我们发来短信,取消了第二天的课。

这次回故乡,是我参加工作以来住得最长的一次,返城时间一再推迟,腊月到早春的凄风苦雨、暴雷大雪我们都经历了,与年逾七旬的老母及二个弟弟喝茶长谈、顾视孩子们打闹的幸福也不期而至,以及用土灶、烧柴火、挖树植树、上山砍柴这些上一辈人的生活,却是在大面积的死亡的阴影中实现。这旷世的灾难、不可重复的奇景在我身边发生,而我竟与家人住在“优雅的区域”(语出《旧约》),恐惧、感恩都来不及,心痛、转发、呼吁,都太微弱。

我无力做逆行者、英雄,也没有人这样要求我。那些死者和他们的家人经历的,我也只能站在岸上围观。只需想象一秒钟:假如我们家有谁中招,感染了新冠病毒,确诊或不确诊……周身的血液立即冻结,头晕目眩。而这是多少同胞此刻正经历的!当武昌医院院长的遗体被推上车、拉走的一刻,他的妻子,穿着防护服同在一线的护士长妻子发出的那一声哀嚎,透过密封、臃肿的白色形体,她的表情、长相一无所知,视频中,只有一个踉跄的动作泄露了身份。

火神山医院以神奇的速度建成、开始收治病人的2月3日当晚,一段从高楼窗口拍摄的视频流出:漆黑的十一点的深夜,对面密集的建筑浑然一体,灯火如星光点点,俯瞰的街面阒寂无人,弧形贯穿的高架桥上,载着危重患者的救护车一辆接一辆等距、单向地向着一个目标奔去,那么紧迫、专注,那么壮观、诡异,而另一侧竟没有一辆车子,整个画面,只有摄影师移动、操作的微声,高架桥上灰色、空旷到令人恐惧的桥面,与停满车的桔黄色、恹恹欲睡的地面,偶尔闪烁的灯箱,在这魔幻、极端的时刻。

与此同时开展的,是我们家对乡村生活的适应过程。一种怀旧的、近于田园诗的生活在对朋友圈的紧张关注和参与中实现了,至今不知何时能返城。回归——向哪个方向回归?乡村还是城市?怀旧还是日常?工作还是消费?

事实上我早已怀念在武汉的书房了,我现在用作书桌的,是父亲留下来的一张老式八仙桌,不知什么木料做成,木质坚硬,桌沿留下了我们兄弟小时候“试刀”的凹痕。读小学时,我就在这张八仙桌上做功课,煤油灯下,一个字抄二十遍,爸爸在桌角为我打蒲扇赶蚊子。这时光的折叠,曲径通幽。

匆匆离汉,没料到会持续这么久,带的衣物不够,生活不方便。找出旧裤子,竟发福到裤腰合不上了。随着疫情的发展,我们镇也开始封堵,村村路口都倒了一堆土,或用砍下的楠竹横倒成障碍。起初只阻止机动车,乡人进出只需低头钻过去或从上面跨越。渐渐地,加了铁丝网,有人值守。这些新建的障碍物成为散步的终点。

△ 旁边的柯敬赖村口路障。

去往镇上的路口有一家小店,村中心虬川河边的老代销店忽然重现生机,我们主要在这二处补充用品。时间确有回返的趋势,“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就这么古怪地实现了。妈妈养的一只公鸡打鸣的声音,让我心花怒放。它长得那么漂亮,雄赳赳领着几只母鸡,却不幸在年初的时候被杀了下酒(实在是没什么吃的)。我宁愿住回旧屋,在地面水龙头下洗脸刷牙,也不愿久住新屋,使用与武汉相似的设施,除了洗澡。过不多久,三口之家就搬到老屋,让妈妈与二弟一家住新屋。两处都是烧土灶,不过这边烧的,是爸爸亲手砌的。妻子在大铁锅里炒菜,几乎每天早上煮苕粥,我就适应这味口。

一抬头就看见幕阜山。此山的形状、颜色、阴晴早晚的变化,无不深得我心。少年时,也是成天注视着它,本地人称为“南山”。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大约所有的山自古以来在当地都是以方位为名。远景千古不变,唯近景随时代而变化。事实上,在这早春,它是一片荒凉。年关之后正月初的雨雪就不说了,寒冷中,妻子找出十五年前的火盆和一篓子木炭,还是父亲去世的那年没烧完的,我们接着烧。真正的、有时碰到冒烟柴头的木炭,而不是一些餐馆、茶座门口烧的管状无烟煤。木炭烧完留下轻盈的白灰,煤管烧完留下灰土,沉甸甸、惨淡的一堆。

△ 2020年正月初雨雪过后的李子冈。

△ 2020年正月初雨雪过后的李子冈。

△ 2020年正月初雨雪过后的李子冈。

乡村生活素来是以不变应万变,自觉或迫不得已地处在边缘位置。但是城市生活也有一个寂静的中心,而乡村是寂静的显像。我在城里奋斗,要回来接受考验,看看我的观念和文化穿越,在面对故乡这么一个熟人社会和静态的山水时还能坚持多久。

一回到母亲身边、几十年中越来越怪异的伯、叔、婶、嫂们面前,我总要经历一次小小的崩溃,随即感受到崩溃中不变的底蕴。乡村是坚守,观望,输血。我总有一个管道与她构成某种对流,接受她的飞沫,注视她走向衰落的过程而无能为力。她是一片确切的国土,当城郊结合部、高铁沿线、转基因种植将一部分乡村卷入纠纷的时候,大部分地区仍处在非经济的、若有所待的状态。乡村是下不了的决心。

这次武汉封城,终于漫延到各村的路口,但在内部循环的余地仍然够大。新冠病毒在漫山遍野的茅草、成群结队地坚守贫穷的麻雀、山雀、乌鸫和黄鸟成“个”字的足迹中衰减了毒性,失去了意义。村里闲汉聚众打牌,靠着山墙晒太阳,都不戴口罩,孩子们更是不戴。村长带着几个年轻人挨家挨户量体温,中气不足地训导几句,反被邀请“过来搓几把”。镇政府的宣传车也来了,当地口音的普通话,重复播放。传来一桩丑闻:五爷生旺有一个晚上打电话给村干部,说他发烧了,镇医院的救护车连夜赶来,全副武装地把他拉过去检查,这老混蛋哼哼唧唧装出一副垂危状,查出来却是体温正常、心肺健康,不过是痛风的老毛病罢了。生旺异想天开地骗取了一次免费体检,享受到坐救护车、大家围着他转的乐趣,自从他破产以来,就在田地里种玉米、小麦,再也没有享受过被关注的感觉。

△在网课间隙围在一起玩手机游戏的孩子们。因为是上网课,人人都有手机。

我知道我们村的村民在乡村这种散漫的、无聊的状态,可是一旦复工,允许他们返回城里进入千奇百怪的工种,或找到新的工作,他们立即会成为全世界最吃苦耐劳的人,成为弱势群体、农民工、人力资源。新冠肺炎延长了他们过年的状态,属于自己的状态。他们的钱袋、支付宝余额停滞,乃至无声地警告。

乡村生活却拉近了叛逆少年与父母的距离,缺少隔离让追求自我的个性不得不与家人稍作妥协,至少是延长了饭后交谈时间。回村的初期,上大一的儿子整天在二楼把自己关起来,偶尔应答一两句都像是气冲冲的,可是乡下的房门关不严实,妈妈或爸爸借口送早餐或拿衣物随意闯入,或喊他下来帮忙。照例是拒绝。可到底还是松动了,而盯着灶孔的柴火也不无乐趣。下午,妻子邀儿子到对面垅去散步,顺路到路障边的小卖铺买一点零食,而爸爸把自己关在堂屋,为上网课发呆,乡村的寂静竟妨碍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他找不到上课的感觉。这至少否定了一种可能性:成为网红。原来对着视频表演是这么难受啊。

单位所建的教师群和工作群照例是正能量和段子手的天下,但是那里有我切身的信息,不得不关注。疫情初期,一些同事通过海外关系购得医用防护服和口罩捐赠,煞是热闹。有才华的艺术家与毕业生走得近,在本单位却没有存在感,个别人做助教十几年了,也不参加职称评定,还有宣布做终身讲师的。就是这样的人在这次疫情中逆行,忽然耀眼起来。有组织车队做社区志愿者的,也有扛着相机深入武汉的大街小巷拍摄留下珍贵影像的。气氛活跃、严肃起来,话题集中于疫情。我最怕看到的情景是忽然有一大排合掌祈愿某某早日康复的表情包,这表明有人确诊了。著名水彩画家刘寿祥老师就是在这些表情包背后走向生命的终点。他住在市中心的老校区,他感染了,女儿、女婿也感染了,几天后,传来他去世的消息。我与刘老师常见面,但没有深交,印象中的他风度翩翩,肥胖,豁达,表情丰富的粗糙的脸,花白的长发,做了美术教育系主任多年,这年头的学术领导主要是应付上头的各种考核、教改,学科带头人、长江学者之类的荣誉、待遇也是顺势而有。62岁,刚刚退休。他的水彩画,自从到欧洲考察写生后,就一改受中国水墨影响的灰调,而走向拜占庭式的色彩的绚烂,他自己,却一步跨越了生死的界限。

群里关于封城生活的情况也是几日一变。起初是米、菜等日用品价格上涨的恐慌,同事们(主要是退休职工,在职教师讲格调)发图片比对着各超市的的价格,后来自己组织起来团购,货源、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在物质、资讯方面,从来不缺少神通广大的人物,小区的年轻人只管随喜、加入就是了。然而,各地的业主、居民在自救中形成的各种方式、渠道,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被社区派来的“丽丽”们替代,以“汉骂”一夜爆红的那位武汉嫂子自然是想不通(我是多么喜欢她的泼辣)。病毒所到之处,各种权力被收缴。连本村的老代销店也不许卖了,必须从有形的变成无形的,随时代而升级。村民只许向村干部下订单,一周一次。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忙,这么快乐。

元宵节后,原来备来过年的年货,再有钱的人家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却没有复工的迹象。村里男人坐不住了,他们聚在一起,稀稀落落保持距离站在为首的一家的门口抽烟,望着荒凉的稻茬,也不喝主妇礼貌地捧出的茶。大家心照不宣,不主动提自己损失了多少,万一被问到时,只低头腼腆地骂一句(越羞惭的人损失越多)。其中的一个咂嘴,恁地说道:“嘴里没俩鲜味!”众人的表情顿时丰富起来。“天天馅鱼馅肉,萝卜白菜!”大家就勾手指,掐算着把哪一家的猪杀了,把哪一口塘抽干打新鲜鱼吃。各村的青壮,竟不约而同。当天下午,妹夫打电话来:他们那边有五斤一条的活鱼,问要不要。次日清晨七点,开车到路障的里侧等待。这是一条省道口的大路障,有人值守,透过绿色的铁丝网看见临时帐篷内的被子、胶凳,似乎有人睡,其实没有。朝霞清新的气息在杉树林中,在远远近近的山坡田野间凝滞。枯草难掩新草,有厚厚的一层霜覆盖。确切无疑的土地,在草木皆兵的寒冷中。

△ 通往x008 路口的卡点。

我们自然戴上了口罩哪怕只是戴给人看。抽完一支烟后,值守的人来了。问:“到哪里去?”“不出去,是接货。”他打开栅门(原来铁丝网是活动的,没上锁)自个进入帐篷里面。没多久,替妹夫送货的人到了,实际就是他家的鱼。他不愿当面结账。我们把蛇皮袋、纸箱接过,放入后备箱开车回家。四百个鸡蛋,六条大鱼。其中三条嘴和鳃翕动,放入水池中,居然慢慢地翻过身来。

上山捡柴是妇女所长,我不如媳妇,媳妇不如老娘,且不去谈它。我与二弟把整理前院侧坡、挖树植树当作锻炼身体的项目来做。前院是二弟家的新屋的,他自己设计,种了一些花树,三年下来,枯荣参差不齐。把三棵白玉兰从墙根移到铁栅门口,肥大的叶子、低矮的树盖构成一个玄关。红叶李、映山红等也调整了位置。新屋后菜园的篱笆又花了两天时间侍弄。朝德大哥在风景树最值钱的时候跟风种了一块地的桂树,当时每棵卖一百元,现在没人要了。大嫂叫我们随便去挖。从挖树到栽树,先后用了两个星期。挖第一棵树的时候,没料到盘根错节,锄头不好用力,兄弟俩汗流浃背坐在地头,考虑请村里劳力九保叔算了,是我鼓起当年勇,把下锄的位置拉远一点,把根土漕开,老二就来了劲,把所有粗根果断地斩断,只保留含土的须。每扯出一棵树,举起来摔到地上磕土,都能找到鲁智深倒拔杨柳的感觉。一鼓作气挖了六棵,隔几天又挖四棵,再挖四棵。第二趟居然请动了家里的大学生,瘦长的身体,直如幼树,长发遮眼,佽手拎一棵树回家倒也风度未失。

回到家,挖坑,植树,整枝,浇水也是颇能流汗。从新屋到老屋的车道侧坡有黄荆漫延,砂骨土浅,根横长,要一一清出,让位给清秀颀长、九月飘香的门客。但是三年内不能指望。种了丹桂和白桂两种,桂树开花象征着名声,花瓣细小,繁密,一瓣花成一字香。我满足于日常、葳蕤中的洁白。望梅止渴地饮桂花酒亦可以抗疫,我领悟了钟南山院士的建议。此心悠悠,何惧病毒。

网络编辑: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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