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我的内疚】当年为了立功,我大破家里的“四旧”
■“说吧,我的内疚”
这件事在今天说来也许是一件荒诞的事,但在那个荒诞的年代却是正儿八经的事——那是一个划分阶级成分的年代。一个人的出身背景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
我们家的成分是资本家,为了这个成分,爸爸吃了大半辈子的苦。爷爷是个生意人,给父亲遗留下不少珍贵的财产:字画、瓷瓶、首饰等,父亲很珍爱这些东西,视若宝物,收藏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那时正值“文革”,我读三年级,受当时政治气氛的影响,我积极要求进步,正在努力加入少先队(那时叫红小兵)。可像我家这样的成分,加入红小兵组织是非常难的。当时,我的同桌是副班长,姓陆,成分好,不仅是红小兵,而且老师对他宠爱有加。当时我也写了申请书,但我写的一份份申请书都泥牛入海,我曾多次问这位副班长,他的鼻子只是“哼”了一声,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看人家每天都戴着红领巾上学,我的心里十分痛苦。后来社会上兴起一帮一,一对红,我们班上也开始一帮一,一对红,副班长跟我是一对,他常开导我,要跟封建的家庭划清界限。我问他怎么划清界线?他让我揭发和批判我的封建家庭,包括我的父亲。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恨透了我的家庭,恨透了我的父亲,我写的揭发批判父亲的信一封又一封,写好了之后还交给副班长看,有时,副班长看我写的批判信比较深刻,还会在班上给同学们读一遍,读完后,同学们都骂我的父亲,我虽然也在跟着别人骂我的父亲,可心里想,那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啊,每当这时候,我的内心便充满了矛盾。
不久,“破四旧”运动开始了,“破四旧”是指“文革”初期,以大中学生红卫兵为主力的,以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相标榜的运动。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中提出“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后来《十六条》又明确规定“破四旧”、“立四新”。很快,学校开始了“破四旧立四新”的活动。副班长问我们家有“四旧”吗?我想了会儿,就想起父亲收藏的那些字画、瓷瓶、首饰来,我就告诉了副班长说家里有!副班长当场就表扬了我,说我离组织越来越近了,还让我充当“间谍”,弄清楚父亲这些东西的来历。
“破四旧立四新”的风声紧了,父亲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每天把那些“四旧”搬来搬去,惟恐人们把这些东西给“破”掉。可我却用心观察,对这些“四旧”的存放地了如指掌。
转眼“破四旧”的行动开始了,我把父亲珍藏的那些“四旧”存放地点告诉了副班长,副班长就率领着红小兵以及大一点的红卫兵们,端着红樱枪就闯进了我家,直奔存“四旧”的地点而去,一会儿功夫,父亲存放了大半辈子的所谓“四旧”就被红卫兵和红小兵们一把火烧了,瓷瓶也打碎了,首饰也全没收了。然而,尽管我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可我直到毕业,也没有戴上红领巾。
这还没有完,父亲因为我告发了他窝藏四旧,成了坏分子和被批斗的对象,开始挂着牌子游街示众,牌子是用钢板做成的,足有三十几斤重,绳索是钢丝的,这么大的牌子挂在父亲的脖子上,钢丝勒进了肉里,父亲疼痛极了,他只要一弯腰,红卫兵就用木板打他,那个时期,红卫兵把父亲折磨得死去活来,我虽然恨父亲的资本家出身,可看到父亲受这样的罪也难免痛苦,心疼极了,就一个人躲到一边偷偷地哭……因为我的告发,父亲被折磨了好几年。
直到“文革”结束,父亲才抬起了头,在邻居们面前站直了腰。后来,我结婚育子,常跟父亲在一块聊天,拉家常,有时我会说起他在“文革”中受的苦,他只是轻叹一口气,“人什么苦都能受,我吃点苦没什么,可惜了那些宝贝呀,若保存到现在的话,至少要值上几百万的。”每到这时,父亲又会自语道:“我那些宝贝藏得那么隐秘,是谁透露了风声呢?”父亲没有想到是我告发了他……每到这时,母亲常常宽慰父亲的心,她说:在那个年代,能保住一条性命就不错了,何况我们还儿孙满堂呢!
父母的宽容,让我更加难受。他们不知道,让他们受苦的,却是他们的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