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江健三郎的老人言

流到这里之前、还在上游的时候便是过去,已经无法改变。可是呀,将要从这里流下去的下游,是可以改变的。
■书人茶话


《两百年的孩子》大江健三郎著,许金龙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9月,28元


    1994年岁末,我来北京游耍,从光明日报出版社的朋友老骆驼嘴里,得知有个叫“大江健三郎”的日本人,新获了当年的诺贝尔奖。骆驼那时还有做事的心绪,不像今天的消沉,就说倘能搞到这“大江”的版权,拿来出版,书一定好销。我开玩笑说,这也不难,你只需给大江一封信,说“闻知阁下获诺贝尔奖,不胜欢忭颠倒之至。倘免费赐鄙社以大作的版权,令鄙社坐收其利,则至为感佩”云云就行了。这个玩笑话,骆驼当了真,就托——似乎是叶渭渠先生给大江写了信。不久后,骆驼就体验了大江的慷慨:他分文未取,即授予了其作品的版权。记得那次出版的,有《个人体验》、《死者的奢华》、《广岛札记》、《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等作品。若我的记忆可靠,这应是国内第一回出版大江的作品。
    作为引入大江作品的“策士”,我免费得到了这几本书。但接到后,也并未怎么细读。盖大江作品的主题,多与日本传统和西方文明的冲突有关。在接受诺贝奖的答辞里,大江说:“自开海禁、搞现代化至今,已有120余年,今天的日本,据我的观察,已在暧昧的两极中被撕裂了。这分裂像一道很深的伤口,切入我作为一作家的生活。”(据英译本)说实话,这种感受,我是不甚能体会的。作为1980年代初长大的一代人,我们的精神,虽也在“暧昧的两极”中被撕裂了,但一极是让人不愿回首的,而非可留恋的(传统),另一极是让人怀疑而恐惧的,并非可企望的(西方文明)。对我这一代的许多人来说,它留下的不是伤口,而是精神的虚无,或自我心甘的毁灭,如最初带大江来中国的那一头骆驼,就在这暧昧的两极中,挥霍了自己的青春。
    这新出版的《两百年的孩子》,是大江的作品中我头一本读完的。
    故事里讲的,是三个孩子由“现在”出发,去“过去”与“未来”的两次冒险。第一次冒险的地方,是1864年和1867年的大江的家乡。当时的农民因不堪赋税之重,揭竿造反了。官府进行了镇压,其参与者之一、一个叫“铭助”的少年,则被投入了大牢。故事的上半部,就是讲三个孩子目睹暴动的惨象,和想利用由“现在”带去的装备,帮铭助越狱的事。在故事的下半部里,三个孩子则去了“未来”(2064年),一个令人恐惧的未来:在官府“精神纯化”的运动中,日本有了国教,此外的宗教与信仰,则被“拉杂摧烧”了。孩子们穿迷彩服,戴贝雷帽——行为与表情,如复制般的划一,而且人人都有记录个人之详细信息的ID卡。
    这个作品,似近于威尔斯《时间机器》与反乌托邦传统的小说——如《乌有乡》(Erehwon)、《1984》——的合成版。惟较之前者,它多伦理、政治的内含,较之后者,则多乐观的成分。如作者在书里借人物的口说:
    过去是已经发生的事,所以无法改变。话虽如此,回到过去一看呀,便可深入地理解铭助这个人,对我们现在的人来说,这就不是无意义了。……河流不是一直流到这里来了吗?那就暂且把这里作为现在。流到这里之前、还在上游的时候便是过去,已经无法改变。可是呀,将要从这里流下去的下游,是可以改变的。
    因此,三个孩子去“过去”与“未来”的历险,都是着眼于“现在”的。亦中国古人所谓“不念率德,诚莫追于既往;永言思咎,期有复于将来”的意思。亦即我们常说的“了解过去,是为了现在,珍视现在,是为了将来”。这类思想,倒也卑之无甚高论,但实行起来总不易的。大江欲以小说的笔法,让我们“亲临”过去的悲惨,“目睹”未来的恐惧,动魄而惊心之余,从而惕厉于现在行为,则可谓仁者的用心,不可以寻常“小说家言”视之的。
    这些年看图,不甚读字,小说尤其看得少,故原本就不良的文学的趣味,如今益加不堪了。作为小说,这书的好坏,我不大分辨得出来。然其用心之远长,口吻之谆谆,则颇见老成之苦心。不仅日本该领会,我们也该听一听的。这书的前面,弁有大江在北大附中的一篇演讲词,其中他表达了对日本政府不愿反思历史的不满,和日本右翼化之未来的担心。这一篇演讲,也可谓这小说含义的一个注脚。大江设想的听众,不仅是日本的青少年,也有中国的青少年。因他看见了“两造”在情感上,似少有可通的路。因此结尾时,他引了鲁迅的话: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的,也无所谓无的。这真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们读这书的人,应多体会大江的“老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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