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拉萨最后的贵族

我要感激这个人。他实践了他的诺言,带着我不辞辛劳地穿行在今天的拉萨寻访过去的故事。这些故事遗留在帕廓街周围的小巷深处,湮没在拉萨河边已经消失的“林卡”(园林或丛林)附近,通过这样一些属于历史范畴的名称
  不止一次了,在正午时分,在穿透力极强的高原阳光形成的时光隧道中,老拉萨的面貌随着一个人的回忆渐渐地在虚无中复原。
  我多次跟随他走向帕廓。他外表上的迟缓和他内里的善良一眼即可察觉,让我暗暗感动。今天,很多时候他只是一个名叫强巴旦达的西藏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退休干部,所以他的穿着既大众化又不同于一般百姓。他住在色拉路上一座颇为宽敞的院落里,属于1980年代汉藏结合的那种建筑式样,在今日遍及拉萨的那些用时兴材料组成的小区群落中显得过时。他脸色深暗,戴着笨重的眼镜,高大的身体有点佝偻。从外表看去,他的举止显得迟缓,这超出了他60岁的年纪,以至我时常侧目凝视着他。在炫目的阳光下,这个过早衰老的人会变成40年前一个十分英俊的青年,那是他的相册上几张他在中央民族学院学习时的留影,风华正茂,未经风霜,有着令人惊讶的俊美,但如今已全然不复。而那时,他被人称作“色古修”。
  藏语“色古修”是少爷的意思,在过去的西藏用来尊称贵胄子弟。而这个人正是西藏历史上显赫的贵族世家之一——霍康第十一代传人:霍康·强巴旦达。在意大利人毕达克所著的《西藏的贵族和政府》这部藏学名著里,对包括霍康在内的47个具有相当地位的贵族世家均有笼统介绍,但霍康·强巴旦达认为该书无论上溯至18世纪初期甚至更早,还是截至20世纪70年代,都有许多失实之处。他当然能更正自己家族的历史。不过要对毕达克的著作进行修正,或者重新为旧日的西藏贵族立传,并不是我结识他的缘由。
  初次见面是2002年初夏的一个下午,当我从纸袋中取出我父亲拍摄于“文革”期间遍布劫难的照片,霍康·强巴旦达的反应令我震惊。他开始只是翻来覆去地看着他父母和外公被当作“牛鬼蛇神”斗争的照片,很平静的样子,但谁也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恸哭起来。他的那种恸哭没有声音,只是浑身颤抖,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身边的人,泪流满面。他就这么哭了许久,我也禁不住潸然泪下。半响他才哽咽道:“当年我父亲曾说过,在批斗时他看见有人在拍照,我当时不在拉萨,还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见到这样的情景……”尽管他后来再三邀请我去他家,说要送我一些老照片,我却无法原谅自己给他带来回忆的痛苦。
  几天后,在他已无往昔贵族气派的家里,他对我说:“因为我是霍康,所以我一生下来就可以承袭祖上的职位,注定拥有四品官的头衔,如果我日后有本事,还可能是三品官的‘扎萨’,甚至更高一等的‘噶伦’(均为西藏噶厦政府的高级官员)。当然这是在过去,在旧西藏的制度下如此而已。至于现在,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用解放以后的话来说,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听上去颇为戏剧化,不过对于那种在社会制度的突然转变下,将原统治阶级阵营的人物改造与被改造的过程,我虽有兴趣却不是特别浓厚。我只是存有一个长久的愿望,渴望知道往昔拉萨老城的一些故事而已。在那些故事里,宗教的因果轮回无常,人间的繁华盛景转眼不再,而眼前的这位贵族传人,无疑保存着许许多多这样的铭刻在他的成长岁月中的莫测故事。当我吐露心意,他欣然表示愿意带我走遍拉萨老城,为我指点那些旧日生活的遗迹。
  我要感激这个人。他实践了他的诺言,带着我不辞辛劳地穿行在今天的拉萨寻访过去的故事。这些故事遗留在帕廓街周围的小巷深处,湮没在拉萨河边已经消失的“林卡”(园林或丛林)附近,通过这样一些属于历史范畴的名称:霍康、邦达仓、阿沛、噶雪巴、桑颇、平康等等,通过曾经象征这些名称的一幢幢巨大、陈旧的房子,如今或者充斥其间的市井之声或者空寂无人的残垣断壁,通过苍老的故人或迁居已久的居民和移民、几个戴着红领巾去吉崩岗小学上学的藏族孩子,渐渐地在强烈之极的午后阳光下显现出来,直至夕阳西下。拉萨正午的阳光有着化学反应的效果,如同洗印黑白底片的药水。
  那么,是什么样的景象在一张张被这药水浸泡着的底片上渐渐显现出来?4年了。整整4年过去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将其一一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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