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霓 透过护目镜, 护士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 | 2020青年力量

1月初,武汉同济医院的感染科三个病区陆续改造成传染病区,这是武汉最早被改造成传染病区的普通病区。感染科的护士们得为同济医院三个院区的改造都打个样——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得有人先试试水深。此后,武汉陆续有55所医院被征用改造。在人类最初遭遇新冠病毒的日子里,同济医院感染科的护士张霓尽忠职守照顾病人,她甚至错过自己至亲最后的电话。她默默将自己与家人隔离,提醒周围人戴口罩、勤洗手。在武汉,有许多的护士从1月初就投身抗疫,经历了最为艰难的月份,她们互相支撑,为患者做了一个医护人员能做的一切

大伯

关于抗疫,同济医院感染科总护士长章晓云有两件事不敢细想,想起来就心口痛。一件是她听说有个护士孩子发高烧,却不敢回家看;另一件就是张霓给她打的电话。

1月18日,张霓进入改造后的感染三科隔离病房的第五天。为了避免院内感染,个人物品——比如手机——不允许带入污染区。工作了六个多小时下班后,张霓看到大伯的未接来电,她预感不好。

她赶到大伯家,敲门无人应答。与门房一起撬开里门,张霓看到倒地的大伯。120救护人员告诉她,大伯已经去世五个小时。大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摔跤引发了脑溢血。

张霓从小由奶奶和大伯抚养长大。去年奶奶过世,张霓发誓一定会照顾好大伯。大伯很少在张霓工作的时候给她打电话,那天打了两个。张霓第一个电话打给了章晓云,她说护士长,我这里出事了,我这三天不能上班了。章晓云揪心得很,说要和另一个同事一起过去。张霓不让,“我们这个工作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都谁不闲。”

大伯在头三出殡,第四天早上张霓带着孩子去大伯墓前敬拜,下午她打电话给章晓云,说自己可以去上晚班。“很愧疚。我已经计划好了,过年之前他就搬到我那里跟我一起住,但他没有等到那一天。我会想如果那天我提前给他打电话,这件事是不是会变化。”张霓说。

还是上班好些,上班能看到同事,忙起来,顾不得想伤心事。张霓不想休假,休假意味着有人要替她顶班,有人要加班。“我应该自己去克服这个困难。而且我觉得很多东西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了,大伯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我应该更好地去工作,去帮助更多的人,这样往后回忆起来,我是不会后悔的。人要活得踏实,不能干自己后悔的事情。”

1月20日钟南山宣布人传人之前,张霓每天都过得很压抑。“那时候回家,家人没办法理解,外面什么都没说。我和我老公还有公公婆婆说戴口罩啊,不要出去啊,他们不听。那时候每天能看到自己同事就是一种安慰,大家知道发生了什么,互相鼓励。”

章晓云家在1月20日提前吃了年夜饭。章晓云没上桌,戴着个口罩坐在沙发上。家人觉得奇怪,也没多问。“月初的时候大部分职工还是回家,我就告诉她们最好把小孩送走,尽量家里就保留自己一个人。

图/任勇

感染三科

张霓卸过感染三科的门。因为有个病人要上ECMO(体外膜肺氧合),机器太大了进不去。施工师傅进病区就要浪费一套防护服,不如自己来。上夜班的时候,张霓怎么都觉得好冷。衣服穿少了冷,衣服穿多了被防护服闷湿,不走动还是凉。

1月中旬,张霓有种莽撞的勇敢。比如着急给一个比较胖的病人抽血,戴了两层手套摸不到,就在污染区里脱了手套去摸血管抽血。

但张霓不心疼自己,她经常在说到别人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比如有一位病人,吃饭时要把呼吸机的口罩换成鼻罩。每次取下口罩,她都把嘴巴捂着,说怕感染护士。“连说话都喘气的人,那个时候还在想着你,人真的特别好。”

感染三区收治的第一批病人中,有急诊科的医生陆俊。早期感染新冠病毒的医护人员中,陆俊是病情最重的一个。章晓云每天都要进病房看他,每天变着花样说些鼓励人的话。后来陆俊核酸检测呈阳性,确诊为新冠肺炎,必须转院金银潭。章晓云就每天变着花样和别的患者说,陆俊已经好转了,在恢复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陆俊怎么样了。”

感染三科里收治的都是重症患者,这些患者和医护,遭遇新冠病毒太早,长时间看不到治愈的病例。“什么都不知道是最难的,不像已知的疾病,知道你现在处于什么病程,用药多长时间会达到什么效果。”章晓云说。

张霓照顾着一个有些老年痴呆的爷爷。爷爷经常和她聊天,半夜还要吃水果吃巧克力,每天看电视却似乎不会被新闻影响,他总要问护士们,武汉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呀?“这个爷爷的预后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可能就是他很多时候没有太悲伤,反而能扛过去。”

如果有的患者知道自己的情况呢?特别是自己也是医生,比如他看到自己被更换了呼吸机的时候,调整了呼吸机参数的时候。他会问护士:“我是不是不行了,如果是,你就帮我联系一下我的家里人,我把自己的事情安排一下。”

这位患者确实没有扛过去。“我觉得太难过了,就无能为力。我还有个同学跟我说,说有一次一个病人走了,拉着他的手就一直不放嘛。但是你会觉得你根本没有办法,不是说医生想叫你活,你就一定能够活下来。”

患者与新冠病毒殊死搏斗的过程中,心理状态是极为关键的一环,章晓云必须给所有人鼓励。“每天进病房我要讲什么我都不知道,只有说有的患者已经好了。或者说最难的就是一个星期,我们传染病有一周都是急性期,这一周最难熬。有病人就和我说已经十天了,怎么不见好,我说你胖一点,脂质代谢啊炎症反应啊都会有一些反应,你比别人长一些。又过了几天,我又说抗生素要三五天才起作用,现在用了新的药,药物起作用就需要时间。你看你没发展就是好的,就每天都这样说。人有信念是非常重要的,要么人就垮了。他们戴着呼吸面罩,吃不好睡不好,这会影响免疫机制的,一定要自己很主动去吃、去休息。”

1月29日,78岁的卢教授从感染三区出院。“我们当时一定要发新闻,一定要宣传,就是因为这个消息能给我们信心。我后来就拿卢教授的例子不停地和其他所有患者讲。”与此同时,金银潭医院传来陆俊病情稳定的好消息。

张霓在病房内照看患者  图/任勇

定海神针

张霓说护士长章晓云就是所有人的定海神针,“你特别需要的时候,护士长都在,你要解决问题的时候,护士长都能解决。”在她的描述中,章晓云不仅睿智又果断,能协调好各方;还拼命到24小时不睡觉,工人改造病房她就陪着改造。改造好后一天都没回家,每天住在病房里。

当我拿这些细节去向章晓云求证时,她笑笑不觉得这是个事儿,“一摊水在你面前,你完全不知道这摊水有多深,只有一个人踩下去,才有人知道这个水多深,所以这第一个人很重要。我是传染病学出身,年纪大一点(44岁),可能就是说我胆子大一些吧。”

章晓云最心疼还是自己的“小丫头”们。“偶尔有一次,我在休息室一看,看到几个小丫头在里面哭,我也没说什么,就蛮心疼的。”她不担心自己,就担心小丫头们。1月初,感染科的护士们还没弄明白她们到底遭遇了什么。章晓云心里也没底,这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对小丫头的家人交代?“我孩子也大了,我也这么大年纪了,有什么事情我自己可以承担。但其他的护士上有老下有小,我这一天天的,二十几个人,留谁不留谁,谁留哪一层,我这一天天心里掂来掂去。”

她知道自己每时每刻都必须在病区里,“你说不怕那是假的,但她看着你在就好一些,就像有个主心骨。”

刚来医院的时候,张霓并不认为自己适合,她觉得这里的工作太难了。但章晓云看到了张霓身上“爱心泛滥”的情感特质,对她说,传染科是你越待越喜欢的地方。张霓确实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她喜欢和患者聊天,她觉得自己在帮助人。

相较之下,传染科的医患关系会更为亲切一些。在传染科就诊的患者多为慢性病人,时间增进了解,彼此信任。“我见过的所有病人中,传染病人是最可怜的。我刚刚上班的时候,遇到一个丙肝病人,是个大学生。丙肝是血液传播,传染性低。我给他打了几针,他就感谢得不得了。后来知道,他每次回家,他家里人就要把他坐过的地方消毒,实际上他非常受伤。后来我下乡搞艾滋病这些,多数患者心理上都是有落差的。你只要对他平等,像对待正常人那样对待他,他就感激得不得了。所以我们的病人,对我们的护士都很好,可能是他们在我们这里可以得到平等的对待吧。”章晓云说。

病区关闭后,感染科的护士们做了几天患者回访的工作。有的患者恢复得不错,有的还有些气喘,还有的人不敢出门——他能感觉到周遭对自己指指点点。“他们本来就是病人了,但因为得的是传染病,生活就可能翻转。”章晓云说。

即使康复患者的生活并非个个顺遂,他们也会在电话随访或医院复查的过程中,反复表达对医生的感谢。张霓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发现她有点想哭。有病人说虽然无法透过防护服看到护士们的脸,但透过护目镜,她觉得护士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亮晶晶。

“这次之后,我更加觉得我的工作很神圣,很了不起,我觉得很有荣誉。”张霓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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