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呐喊》到《苦闷》:画家点燃诗人

帕尔·拉格维斯(Par Fabian Lagerkvist,1891-1974)瑞典小说家、剧作家、诗人  资料图片

“苦闷,苦闷是我的遗产,

我的喉咙的伤口,

我的心在世界上的叫喊。

如今那布满泡沫 天空凝结

在夜的粗糙的手里;

如今那森林

和坚硬的高地

荒凉地升起,倚着

那低矮的苍穹。

一切是多么艰难,

多么僵化、阴郁和沉寂!

在这遮暗的空间我到处摸索

感到手指碰上悬崖那锐利的边缘

我划破向上伸出的双手

在冰冻的残云上,直到它们淌血。

哦,我扯掉手指上的指甲,

我划破极度疼痛的双手

在高地和遮暗了的森林上,

在天空的黑铁上,

在寒冷的土地上!

苦闷,苦闷是我的遗产,

我的喉咙的伤口,

我的心在世界上的叫喊。”

我最喜欢的这首《苦闷》,原作由瑞典诗人帕尔·拉格奎斯特写于1916年,中译文出自北岛之手。从头到尾,每一个字,每一个图景,都浓烈到突破天际。反复回旋的几个意象,除了主题“苦闷”外,凝结如黑铁一样的“天空”,“高地”和“悬崖”都是坚硬而锐利,森林被“遮暗”,云是“冰冻”的,在这图景之中一个人在奋力伸起双手,到处挫伤,鲜血淋漓,以至于自己扯掉了自己的指甲。——在怎样的内心状态下,才能写出这种句子?

在帕尔·拉格奎斯特可见的不多的照片里,白发,侧脸,疲惫下凝望的眼神,无尽的忧伤,每个细部都在证实《苦闷》确实是出自他之手。帕尔生于1891年,瑞典作家本来很难进入主流文化的视野,好在他的国家设立了诺贝尔奖,帕尔在他六十岁那年成为文学奖获奖者,才在国际上较为知名,而他的“苦闷诗人”的形象也在文学史上确立了起来。

但这苦闷并非他的独创,而是有个斯堪的纳维亚文学—艺术的大背景。如果给《苦闷》配一幅画,那么毫无疑问,就是爱德华·蒙克的《呐喊》。帕尔受过爱德华的影响,这毫无疑问,不过,这两个人也同时是那个大背景的产物。

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挪威表现主义画家、版画复制匠,现代表现主义绘画的先驱。  资料图片

爱德华·蒙克作品《呐喊》。  资料图片

19世纪后期的斯堪的纳维亚世界,笼罩在一股愁绪之中。帕尔在瑞典乡间度过的儿时岁月,让他日后说出了“少年是人生中最痛苦的时期”这样的话。他回忆得最多的场景,就严冬季节,坐在家庭农场阴暗的大宅里,看着自己的外婆一点点变老,缩小。照看外婆的母亲,则是弯着腰,匍匐在地,蹑手蹑脚地进出,凑近外婆的嘴边,听她的嗫嚅。而外公,他的日常只是坐在窗边读圣经,整日整日地出声地读。

帕尔很爱外婆,但女人的生命轨迹,在这里就像被冻住了似的,不仅缺少变化,而且一条路直通死亡。这就可以对比爱德华 · 蒙克的一幅作品,一幅描绘“女人的三阶段”的石版画:最右侧的是个侧脸,长发垂腰,面有憧憬之色,是为少女;中间的女人裸体,黑发披散,两手抱头,情色意味十足,但却与左侧的黑衣女子有着十分相似的眼眉轮廓,仿佛由盛转衰只是一瞬之事。黑衣女子显然已失去了活力,有居家甚至寡居的神色,连头发都没有波澜了。蒙克特地将三人从右向左排列,于是观者的注意力首先为左侧黑衣女人所吸引,最后才会注意到右边那个侧颜少女,洁白而飘渺,暗示少女时光短暂而不实。

爱德华·蒙克作品《女人的三阶段 (斯芬克斯)》 黑色石版印刷。图源久事美术馆

爱德华比帕尔大两轮半,生于1863年。他的父母兄弟连番死于肺结核等当时的不治之症,因此,比起帕尔,爱德华对死神更加熟悉。他的无数画作,都以衰老和死亡为压舱石,例如那幅著名的自画像,画面的底部,他画上了自己的一条缺少皮肉、只见骨头的胳臂。他总是在画面中加入骷髅的元素,但并非古典静物画里,在丰盛的餐桌上放一个骷髅脑袋那样的做法;他有他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段,例如,在他笔下,只要是正面面对观者的人物,鼻子的存在感都会被削弱到无,只剩鼻孔可见,相应的,人物的眼睛变得很大,眼圈仿佛在风化一样,让眼睛一点点塌落下去。

于是画中就含有了一种死亡气氛,人随时会变成一具枯骨。

爱德华画的葬礼图,每一个站在死者身边的人,无论正面还是侧面,都是眼神茫然,脸色苍白,臣服在死亡那种巨大的威力之下。画中出现了他独特的平行线条,其中浮现出两张鬼魅般的笑脸:那是亡灵对活人的召唤。这是爱德华的切身体验:他参加了太多次葬礼,以至于竟然觉得,那些还活着的人被召集到葬礼上来,参加死神的“选秀”。

成年后的爱德华又进入了婚姻的苦熬。在同妻子的争斗中,妻子曾开过一枪,这件事给爱德华的打击和启发同样重大。他开始在画布上表达这样的意思:进入亲密关系的两个人,总有一个要成为受害者,被另一个人所暗害。他在画那些女性正面人脸时,有时会让膨开、虬曲或者树立,仿佛那是希腊神话里蛇发女妖美杜莎的变种;在《吻》这幅画里,谁都看得出来,金发女人吻着男人的样子犹如吸血鬼。

爱德华 · 蒙克作品《吻》。资料图片

他也越来越多地把女人的长发同《葬礼》中的平行线条连为一体,使得来自女人的性的诱惑化成死亡的电波。当平行线条布满了天空,就产生了紧张到窒息的气氛,而《苦闷》中的意象也就得到了完美的呈现:那是一种能够将人伸出的双手割到鲜血淋淋的天空,甚至都无需“冰冻的残云”,光是天空本身就足以完成这样的伤害。

死亡威胁着每一个人,但在这个事实之上还有另一个事实,即,死亡总是由一些让人渴望的东西——比如亲密和爱——转化而成的。有时,爱德华貌似画两个人相拥相爱、难舍难分,然而画面却传达出一种类似血液将凝的感觉,人迅速冷却成了一些极寒地带的植物——这就是《走进森林》所传达的观感。没有爱侣的双栖双飞,只有树与藤的死死纠缠。

爱德华·蒙克作品《走进森林》。资料图片

爱与亲密会消蚀一个人的生命力——这是蒙克在他坎坷的婚爱经历中领悟到的痛苦真相,但受害者无法指责和避开他的杀手。因为,当女人来到她最具色情魅力的年龄,男人是止不住地要向往的。当他被推开,被排斥,沮丧就将他变成蒙克笔下的一片暗蓝,忧伤浓到无解。反过来,得到了爱情的人,爱情使他瘫软、虚弱,毫无防备。

爱德华·蒙克到四十岁的时候,也即1893年,画出了两幅《呐喊》,一幅是蜡笔画,另一幅是油彩画。通过画中斜四十五度延伸的桥,漩涡状的海水,天空中有如塌陷的床一般的肉色云霞,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出口,来表达他郁积至今的人生体验:前景是那个变形的人,没有头发,眼睛和嘴缩小成圆孔,鼻子则彻底看不见了。虽然没有明示伤悼哀亡的信息,可是人物惊悚到脱了相,让看画的人觉得,他一定是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了什么骇人的秘密。

而那也是瑞典文学情感最为阴沉的年代。虽然帕尔 · 拉格奎斯特在1890年代还是个孩子,可是当他开始写诗时,他就在设法为自己最初的十年寻找最妥帖的表达。在他家饭厅的墙上,一边挂着一张马丁·路德的画像,另一边则挂着瑞典语字母表,刺绣在一块帆布上,有许多圆圈和花饰,装在镜框里,镶了一块玻璃。这两幅相框和外婆一起,构成寂静的三位一体,围住了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他对家人充满了爱,但是各种已经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事物围绕着他,单调的农庄,漫长的寒冬,低垂的天幕落下了堆到窗口的雪,种种积压在心景象,迫使他必须对自己所生长的那个世界有所回答:

“苦闷,苦闷是我的遗产,

我的喉咙的伤口,

我的心在世界上的叫喊。”

(来源:《289艺术风尚》)

网络编辑:柔翡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