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有罪……”

“戴上手铐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将来我要写一本和监狱有关的书。”张春雷开始偷着写日记,后来转移到对里面的生活细节、人际关系、特色语言的观察记录
监狱题材小说《四面墙》的作者张春雷说:“我是普通人”,所以《四面墙》里没有英雄,只有人

《四面墙》最先发表在网上,原名《哥们儿的狱中生活》
  

  计划实施很久了。今晚,他们只需走最后一步:越狱。张楠手里攥着一张纸,十几个囚犯如狼一般朝那张纸嗅来。那张纸上,正是他们赖以逃狱的地道秘图……
    这是行将在今年3月10日开拍的电视剧《远东第一监狱》里一个可能的情节。说是可能,因为剧本仍在紧张修改中。《远东第一监狱》的故事背景是1920年代上海提篮桥监狱,主人公张楠有着多重身份:租界巡捕、地下党员、江湖人物……他利用职权之便,放走了一批共产党员,并故意败露行迹,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入狱,救出中共江苏省委委员刘培生。
    情节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死结、死结、死结……故事路数和当下正红遍中国的美国电视剧《越狱》不无相似,以至几乎每一篇关于《远东第一监狱》的报道,必提及《越狱》。《越狱》讲述的,是一位美国蒙冤者的越狱过程,先是轰动美国继而流布世界。
    年前,因监狱题材小说《四面墙》走红的张春雷接到了导演闫宇彤的电话,对方请他参与编剧。“香港华谊兄弟的投资,导演是阿宝,他弄的全是《越狱》的痕迹,传奇色彩太浓。但这个毕竟是红色题材,那么搞,到了内地,一个主旋律一个反三俗(庸俗、低俗、媚俗)挡在那儿,肯定过不去。于是换导演,又改剧本,现在,不大有《越狱》的痕迹了。”张春雷说。
    张春雷很熟悉监狱生态——杀人犯、强奸犯、贪污犯杂糅着;官僚、教师、农民浸泡着。“操”是他们的发语词,恃强凌弱是家常便饭。
    2000年后,天津人张春雷因窝藏罪在监狱里服刑18个月。之后,他取名哥们儿,以纪实笔法将其经历写进小说《四面墙》中。
    2006年1月,《四面墙》正式出版,70多万字,删到了41万。
    “我把书往女儿那一扔,看,这么厚,都我写的。”他的女儿还在上幼儿园。
    序言写道:“这不是新闻作品,也不是纪实文学,只是一个故事、一部小说。”
    清晨,张春雷开着车,很慢。天津市武清区第一刑侦队的牌子在车的右侧缓缓移动。“以前,门口拴一又大又瘦的黄狗。现在,狗没了。”张春雷说。这里是他当初“进去”的地方。
    2000年10月,也就是妻子张秀敏预产期前两个月,张春雷进了看守所。
    11月15日清晨,张秀敏如同往常,去1998年就和丈夫开的一个小书店。突然,她肚子痛——“不会啊,还有40天。”
    晚上8点,医院,婆婆、小姑还有大夫的话:“早产这么多天,婴儿成活率只有50%。”
    “幻想着他能来。”张秀敏说。
    此时,武清区看守所,张春雷如同往常,捡完一包豆子,回到“号子”。看守所管教进来,向张春雷出示了逮捕令。这意味着他不但不能回家,还要受到审判。他“一时仗义弄出3年牢狱之灾”:大学同学杨大勇(《四面墙》中叫施展),涉嫌诈骗500万元人民币。事发后,张春雷借给他5000元钱。之后,杨大勇出逃。
    1962年,张春雷的父亲去宁夏固原县教书。童年张春雷上的小学是一座破庙,庙塌了,他“开始背着书包打游击”。17年后,父亲回家,带回一个柜子。从这口“棺材式”的大墙柜里,张春雷偷看了很多书:《创业史》、《征途》、《红旗谱》……
    “这不仅让我比其他同学有更多的渠道了解‘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糟’的真理,也使我萌发了写作的愿望。”张春雷说。
    他的作文开始变得很长,充满“大词”——“啊,祖国……啊,青春……”每篇结尾都是这样:“让我们准备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青春吧。”
    1987年,张春雷就读天津师范专科学校,在《天津青年报》发表了一篇散文。“我经历1980年代所有人都有的那种思想解放的狂喜,觉得一个猛子扎下去,下一步就是大作家了。”
    像无数纯真青年一样,“扭捏着的感情”曾是张春雷的写作主题。
    “爱情不老,也不死,老死的只是一代代爱与被爱的人。”他在《爱情传说》里写道。
    1980年代末,张春雷发生了转变,“对自己的那些风花雪月的文字感到羞耻。觉得作家就应该铁肩担道义。”
    他走到了另一面:看哪里都不顺眼,觉得人心坏了,世道坏了。
    “天天皱着眉头想找人打架。看现在的愤青,大致知道我当时的样子。”张春雷说。打小练武术,1米85的个头,打架曾是他的家常便饭。
    大学毕业后,他当过两年的中学老师,因“不满教育体制”辞职。此后,他生活颠沛:卖钢材、编杂志、跑广告、做推销、干装修……“仓惶落魄得跟被猎人追了三天三夜的猴子似的”。作家梦,似与他渐渐久远,直至牢狱之灾。
    “戴上手铐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将来我要写一本和监狱有关的书。”张春雷开始偷着写日记,后来转移到对里面的生活细节、人际关系、特色语言的观察记录:“……林哥和龙哥探讨了将来的发展方向,林哥想去干企业、做生意,龙哥觉得还是服务业比较理想。”
    这日记的真意思其实是:龙哥和林哥,两个狱霸,在一起吹牛,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并展望未来。林哥说,出去以后不做流氓了,改做正经生意,欺行霸市之类。而龙哥则认为,做流氓挺好,不操心。
    “墙”里,张春雷操持写书的梦想,“墙”外,张秀敏做的活却很简单:伺候公婆、照顾孩子、打点书店。她瞒着远在唐山的父母,没有说出家里的变故。表面上,她坚强极了。夜晚,她才开始哭。“我怕他没了自由,精神就垮了。”张秀敏说。当初,正是被张春雷文学梦打动,她才“敬仰他……就像现在的粉丝儿一样”。
    1994年,张秀敏和张春雷相识,4年后,两人合开了书店,因为没有房子,晚上就在店里打地铺。稍后,她才正式和他一起去民政局登记,没有婚礼,没有酒席。后来,大伙都知道了,他们才办了酒席,“不记得是4桌还是6桌”。
    记者入住的客房里,张春雷趴在窗户上,隔着玻璃往外看。十几辆车开来,都贴着喜字,两对新人徐徐下车。良久,他指着一辆路过的夏利说:“看到那红夏利了吗?我和老婆结婚时,就一辆车,就那种夏利。”
    当日,张春雷要和记者同宿夜聊。宾馆走廊,灯坏了。张春雷一遍一遍按开关,终究徒劳。他口里模糊地说道:“阴森森,阴森森……”
    “夜不归宿,不怕老婆疯了?”
    “要疯早疯了。3年了。”
    张秀敏用“窒息”形容这3年,“我没有得抑郁症就很不错了。”
    2000年11月15日,看守所,张春雷收到妻子来信:“是女孩。”晚上,看守所的电视正播放《还珠格格》。张春雷给女儿写诗:“因为有了你,世界变得如此美丽。”
    之后,张春雷被转到天津市局,不得与家属见面。他“一直在想,女儿长什么样子”。10个月后,他的判决下来了:窝藏罪,3年。
    张秀敏抱着女儿,赶到市局。女儿见到了爸爸。“他抱着孩子,坐在那儿,怎么也坐不稳。后来,我才知道是屁股长疥了。”张秀敏说。
    当天,一个就要“上路”的死刑犯叠了一枚戒指送给张春雷,要他给女儿。“他叠了很多戒指,因为他家里穷,要攒些宝贝打点路上的小鬼。”张春雷说。张春雷的母亲觉得那戒指“晦气”,扔掉了。所以,他的女儿并没有得到那枚戒指。
    2003年,情人节前夕,张春雷自由了。几个月后,他开始以监狱生活为蓝本写小说,并在网络上发表。起初,小说名并非《四面墙》,而是《哥们儿的狱中生活》。
    其间,张秀敏曾问丈夫,“回忆不痛苦吗?”丈夫回答:“都发生了,还怕回忆?”
    起先,张春雷一心想去反思监狱漏洞,反思司法体系。写作陷入了僵局:“我能承担得了这种责任吗?我是谁?”
    2004年底,文化艺术出版社的张晓波在网上看到了《哥们儿的狱中生活》,那时,张春雷才完成了一半。辗转一年多,《四面墙》正式出版。
    “革命者或被迫害者,那不是我,我是普通人,自认有罪,没有道德优势。”张春雷说,“我还不如做一双眼睛,看人,看人一步一步地暴露人性。”
    张春雷还有一个理想:把书店搬到海滩上。只是,他担心:“海边的书店,顾客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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