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拥有被记忆的权利
我们常常会不计较宏大建筑背后的空洞,也不顾及记忆价值,将那些不符合社会审美观念的建筑排斥在视野之外
责任编辑:蔡军剑
我们常常会不计较宏大建筑背后的空洞,也不顾及记忆价值,将那些不符合社会审美观念的建筑排斥在视野之外
有人问我“遗产是什么”,我说,遗产是保留社会记忆的方式,如城中村的某些建筑就应该作为遗产保留下来。虽是脱口而出,但却事出有因——在我心中,纽约的廉租公寓博物馆就是一个让人尊敬的典范。
如过江鲫的纽约访客中,大多数人可能从未听过下东城的廉租公寓博物馆,即使经过也不会注意。就建筑形态而言,它普通到几近庸俗,设计师默默无闻,其前立面设计不过是对19世纪中期纽约中产阶级住宅的劣质模仿。幸亏最近四十年来,艺术家、诗人、政治异议者和波西米亚生活方式的拥趸改造了这个地区,让这里的非物质景观发生了根本改变。如果在19世纪不小心经过这里,大概很多人都会掩鼻飞逃。没有电、自来水、抽水马桶,阳光和新鲜空气不足,拥挤、嘈杂。缺乏必要的教育、医疗和休憩设施,治安混乱,廉租公寓成为藏污纳垢之地。总之,直到20世纪之初,下东城一直被视为社会的毒瘤,雅各布·里斯以这里为样本,发表了著名演讲和同名作品《另一半人是怎么生活的》。
整个19世纪后半期,纽约人口飞速膨胀,下东城是大多数除了美国梦外别无所有的移民们的第一个落脚点。不少人从这里逐步搬迁到更好的地段,有人从租户变成业主,但更多的人终生蜗居在这里,好几代一直挣扎在社会底层。19世纪的纽约下东城是血汗工厂最集中的地区,新移民为血汗工厂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劳动力。工人们就近居住,形成了下东城内臭名昭著的廉租公寓。果园街(OrchardStreet)上这种公寓密布:宅基呈长条形,进深约是面宽的四倍。房屋设计思想非常单纯:分割更多房间,收取更多租金。因此,“工”字形设计最为流行,在纽约历史上,这种建筑又被称为“哑铃公寓”。除前后两个立面有朝外的窗户外,侧面房间要么没窗,要么开窗后邻家外墙触手可及,有人被迫在内侧隔墙开窗透光。这里的人口密度出奇地高,以后来成为廉租公寓博物馆核心建筑的果园街97号为例,1870-1915年,这栋5层高的公寓内住过来自二十多个国家的七千多移民。19世纪晚期以下东城工业区为背景的小说中的人物表现出来的压抑和这种居住环境不无关系。
1930年代,果园街面临改造,很多人认为这是夷平这些“社会毒瘤”,代之以美轮美奂的大厦的绝好机会。但最终的结果却令人始料不及而心生敬意。公寓没有一拆了之,在经历半个世纪的发掘和清理后,以果园街97号为核心建立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以早期移民的艰难时日为主题的博物馆,并被迅速纳入美国历史遗址名单。开馆前的1993年夏,纽约的考古学家们还在后院苦苦发掘昔日的室外连排厕所。“地标”和“遗产”不是预留给宏大、昂贵、精英或者怪诞的建筑、景观的专有名词。只是精英话语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社会关注才常会谄媚那些看似光亮的一面,就像大多数到纽约的游客会直奔自由女神像、帝国大厦或者华尔街,而不会去下东城一样。在这样的氛围下,我们常常会不计较宏大建筑背后的空洞,也不顾及记忆价值,将那些不符合社会审美观念的建筑排斥在视野之外。我们完全有理由对纽约表示敬意,因为它有勇气将果园街97号列入遗产名单。除了19世纪晚期知名的社会改革者和19世纪中期不知名的建筑师,那些默默无闻地居住在极恶劣环境下的普通移民们更值得纪念。这里保留了对城市历史上超乎想象的恶劣生存条件的记忆。
我们的城市里,也有像果园街97号一样的廉租公寓,这些地区也无一例外地成为社会改造者们最关注的地方。没有人会反对对城中村和廉租公寓的改造,但关键是,对于这些建筑是应该除之而后快,还是勇敢地陈列出来,保留这个城市的一段记忆,尽管不甚美妙。
(作者为中山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