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安:我希望写出全天下最笨的诗

在他的诗里,很少看到晦涩隐喻,大的家国题材也不多,几乎都是围绕日常生活。他写在山上,找村民借了一把斧头,叫对方从厨房的窗户爬进去取,没想到他又原路从窗户爬了出来,“我就说你干嘛不开门出来。”他也写自己犯糊涂,有一回站在池塘里捞石头,旁人纷纷嘲笑:为什么不等一场雨水把它冲走?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责任编辑:雨僧

2021年1月,吕德安坐在房子门前  图/本刊记者 孙凌宇

为了一棵树

面对一片枯枝败叶,吕德安认得每一棵树的来路。眼前矮些的依次是黄杨、含笑、柏树,往右挨着光秃的紫薇和探着花骨朵的腊梅,这些都是他自己种的。身旁的茶籽树纯属野生,粗壮程度在这一带山上算得少见。头顶一排单季桂花树,每年八九月,香气飘满这座位于福州北峰山的小院,吕德安漫步其中,摘下三四颗酿酒。

当他注视一棵树,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像是在感受着树间的气息。哪棵彻底死了哪棵只不过在冬季短暂光秃,他一清二楚。当初在山上盖房子时,他反复叮嘱受雇清除杂草的农夫,不得碰坏哪怕一棵小树。十几年过去,他越发相信这些植物都有敏锐的知觉,看着不远处一棵高大的银杏,他感念道,“这个树好像也蛮谦让的,一直往左边长。”这样的话,叶子不至于落满右侧的房屋,让他免受频繁翻盖屋顶之苦。

同侧邻居看不惯他房子周围乱窜的树,那户人家青睐整齐的现代砖,门口下山的路也是人工修葺的层层分明的平滑台阶,旁边摆着一溜塞进圆盆、高低一致的芦荟。吕德安避之不及,宁愿绕路,也要登另一条歪歪扭扭的石阶。山上的石头大得惊人,有的高至五六米,横亘在溪流中、庭院里,外来者吕德安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冒犯,他尽可能让房子的外形与这些顽石融为一体,用作天赐的茶几与地基(以及厨房的组成部分),这新建的农屋刚一出世,便如同一座石头遗址。

吕德安在山上盖的房子

房子内部同样散发着远久的味道,一楼客厅放置记不清买了多久的印度灯罩,壁炉上挂着托尔斯泰晚年出走的照片,二楼书桌旁竖着民国红木直背椅,卧室里躺着来自同一时期的木床。墙上挂的摄影作品是朋友用老式相机在加拿大的森林里拍的——山上蓦然出现一艘船,像一个搁浅的居所,置身荒山野岭,时常让他想起洛尔伽的《船在海上,马在山中》——远看已形成泛绿的一团,仿佛在透露数个世纪前的科幻。

下午的阳光清晰照出升腾的烟尘,空气里散发着抽屉拉开的气味,在一群老摆件中,刚过60岁的吕德安倒显得年轻起来。他拿起书桌上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一条未走的路》,这本1988年出版的诗集已被他翻得面目模糊。又掀开盖在书堆上的一张镶框照片,更年轻的他站在舞台上,那是在德国出演牟森导演的实验话剧时拍下的剧照。

他扮演养兔子的个体户,演出时,一大堆兔子装在笼子里,被推到舞台上,他就站在兔子中央,述说一件在这山里发生的事情:曾经有一棵树,生长在他与溪流对岸的邻居中间,那不是一般的树,而是从岩石上长出来的大树。邻居顾不了这么多,看着碍眼,觉得遮挡了自家视线,趁吕德安不在时砍掉了。脾性温和的诗人知道后,大为恼火,差点要跟结识数十年的老朋友绝交,一气之下说出“要不我搬走吧”,最后因对方一直道歉才作罢。

“诗意一点说,”回忆当年,他语速缓慢,“就是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有些是他需要的却不是你需要的,有些是约定俗成的,有些是不明不白的,盲区似的,谁都可以动它。”几乎每说一句都要停下来嘬一口烟,“你到一个地方盖房子,蛮有意思,每个人的心态都不一样,多少有些占有欲。那时真的非常生气,后来觉得都是我欠他的,或是他欠我的”,如念诗般停顿,“不过是,一件事罢了。”

为了一棵树,天晓得这棵树

该属于谁,无非是它离我这边

近些,离他那边远些而他把它砍掉了

理由是它扫住了房子的视线

而我却说这棵树是一道屏障

能扫住六月的台风。事情就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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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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