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人象冲突一线的报告:最危险的象,最孤独的象

◉编者按

云南亚洲象群“断鼻家族”的迁徙即将满十七个月。在一个月多前历史性地进入昆明市辖区后,“断鼻家族”的北上之路未能延续,2021年6月8日深夜,象群开始调头,至今仍逗留在玉溪市辖区内。

“断鼻家族”这一趟旅程,吸引众多关注,也留下许多疑问,最大的疑问,是大象为何出走。

在它们出发的西双版纳,人象之间的关系远非“断鼻家族”这一路那样相安无事,从一百多头增加到近三百头的这些年,也是人象冲突不断的这些年。这其中,冲突最激烈的当属勐阿镇——仅2019年,同样自西双版纳保护区出走的大象就杀了6个人。

在勐阿镇、在普洱市、在南滚河,南方周末记者试图寻找人象共居生活的真相。

(本文首发于2021年7月8日《南方周末》)

发自:云南西双版纳、普洱、临沧

责任编辑:吴筱羽

2019年8月,西双版纳勐阿镇,来自老三家族的野象占据了村道。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老三从没杀过人。

勐阿镇的大象观测员普宗信仍试图让人们相信这点——哪怕它已经被批捕。

老三,勐阿镇的漂泊浪人,汽车破坏爱好者,27岁的处男,在勐海-普洱澜沧亚洲象种群的公象里排行第三。勐海县林草局给它的官方称谓则是:车匪路霸。

肇事记录里没有老三单独杀人的记录,勐海县2011年-2019年因象而亡的18个死者,大多葬身于黑夜中与象群的遭逢。这个数字,约为1994年-2014年西双版纳和普洱两地总共55名被害者的三分之一。而老三家族虽与“西双版纳-普洱种群”同为“种群”——在生物学意义上,这意味着与其他象群的隔离,但根据云南大学生物与环境学院教授陈明勇2019年的调研数据,后者成员的数量约是前者的十倍,为189头。

这意味着,老三家族是过去二十多年人象冲突中最危险的象群。

十七年前,老三家族从百里外的勐养子保护区出走。它们经历过流浪、离乡、短暂繁荣,经受住内讧、死亡考验、与村寨的相逢。野象们在茶园、橡胶林、水电站间徘徊、盗食、杀戮,又面临种群隔离和近亲繁殖之苦。

更重要的是,这群野象活在了人与动物冲突史的节点上:隐忍了近二十年的人类,这一次决定不再退让。

2019年4月5日,历史的转折在勐阿镇外的甘蔗地上发生了。

三天前,老三刚获新名“维吒哟”——景洪总佛寺的帕松列龙庄勐大佛爷,见到这头庞然巨物后,赐予它这个意为“胜利之象”的名号。

三天后那个晴朗的早晨,被人类认为即将带来杀戮的胜利之象,静静伫立在田野之上。没有猛烈的挣扎,仅用一剂麻药,人类就把“胜利”关进铁笼。

2019年8月,西双版勐阿镇,一些村民来到观测队的观察点看野象。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杀人家族”

在一些内部文件中,苏托多与另一头母象,被称为“杀手1号”和“杀手2号”。

勐海县的大象观测员最绝望的时刻,是在雾天深入丛林,一转头,猛然发现老三家族的成员已经把自己团团围住——即使它们什么也不做。

前述55人遇害的数字来自原云南省林业厅一份调研报告。而据勐海县林草局提供的数据,2011年到2019年,老三家族杀害18人,另致9人受伤。时至今日,就连被人戏称为老三人类“亲爹”的普宗信,仍然不敢靠象群太近。

老三的家族又是中国最孤独的几个亚洲象种群之一。

2004年前,家族从西双版纳勐养子保护区出走,当时老三约十岁,尾随这群流浪者到了普洱市的思茅港。而后又横渡澜沧江,到达西岸的澜沧县。

2008年,景洪水电站建成后,库区水位上升,这群亚洲象发现,世界的变化已经超出记忆的更迭,湿滑的河床阻止它们重返故土。此时,这群由8头野象组成的家族,已从澜沧县糯扎渡进入勐海县域,日后壮大到19头。

一年中有7个月,象群会待在勐阿,这里居住着拉祜族、哈尼族和傣族,布满有着蓝色屋顶的吊脚楼。

北京师范大学生态学教授张立发现,当象群中有两头以上公象时,就会发生争夺配偶的斗争。

这群被隔离的象尤为重视生育权分配。矛盾常在老大阿提基多(首领之象)和其它公象之间发生。4.5吨重的阿提基多拥有两条粗壮的獠牙,左边的牙微微上翘。它40岁左右,是个威权主义者,一直固执地把交配权牢牢控制在手中。

这一度让家族中第二年长的公象亚纳苏托(灵魂之象)恐惧万分。在勐海县林草局王成龙的印象里,亚纳苏托额上的“智慧瘤”最为突出。它早早领悟到不可与权威对抗的智慧,常常独自漫步于密林,“它安静,感觉随时随地都在思考”。

老三缺乏兄长的智慧,它屈服于动物的本能。这头全身棕色的公象,左耳有一个V字形缺口,长长的象鼻密布斑点。进入发情期,眼后的腺体会不断分泌,直到油状分泌物挂满面颊,老三变得昏昏沉沉。

阿提基多最恨老三。普宗信不止一次注意到,阿提基多似乎能在空气中捕捉到某种预兆,每当老三发情想要返回象群,阿提基多总会在老三的必经之路等待,松树下,或是溪流旁,找准时机,拦截妄图篡夺交配权者。后来,也是这“莫名的恨意”,促使老三被赶出家族。

除此之外,这个家族还有一头成年公象、八头成年母象和七头幼象。不发情时,公象常常离群索居,在这个被陈明勇称为“母系社会”的结构里,母象承担着全部育儿责任,自然也成了家族生活的首领。在老三的家族中,首领名叫苏托多(完美之象)。

苏托多身上背负多条人命。县林草局的人对它的恐惧甚于阿提基多,这头母象的另一个称谓在林业部门流传甚广:武则天。在一些内部文件中,苏托多与另一头母象,被称为“杀手1号”和“杀手2号”。

苏托多看上去却不像个杀人犯。在勐海县林草局2019年用无人机拍摄的一段视频中,站立在泥潭岸边的它,动作比其他大象更加缓慢、从容、威仪。

视频中,五头小象把沐浴当成了游戏,它们四脚朝天,把躯体完全浸到池底。偶尔有其它大象围绕在苏托多周围,鼻子卷起细碎的红土,抛出一条规整的抛物线,把泥沙甩向后背。

沐浴是亚洲象防止脆弱皮肤被蚊虫叮咬的方式之一,它们的皮肤虽然有3-5厘米厚,但表皮层却很薄。沙浴这一后天习得的沐浴方式,会引来小象的观看和模仿。

气氛愉悦,站在低矮山丘上的苏托多却显得无动于衷,它似乎只为一件事存在:随时警惕周围环境的改变。

大部分时候,普宗信通过无人机寻找野象的踪迹。他对“大象是否因为被隔绝而倍感孤独”这件事儿不太了解。这个寸头,戴眼镜,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中年男人,一辈子生活在勐阿。

他了解的是大象的粪便、脚印和杀人的方式。

每天,普宗信都要上传野象的坐标。起初,这项工作是为了让人躲避坐标上的野象,但这反而吸引村民到田埂上静待大象到来,以傣族居多。民间传言说,傣族世代敬奉大象,野象从不杀傣族人。

2019年,老三家族在短短一年内,杀了6个人。

在观测员的讲述中,老三家族的恨意并非无缘无故。三年前,两头幼象倒在一片甘蔗地旁,大象们围在附近不散。这种行为被视为“大象的哀悼”,有人曾看到最长的持续十余天,直到幼象尸体发臭,它们才会离去。那是老三家族进入勐阿不久,林业站的人将悲伤的大象驱赶,在农田上解剖小象,才确定出死因为农药中毒。

在勐阿人象关系还显陌生的彼时,人们没注意到象群从远方投来的肃穆注视。一些当地人认为,这场误会正是老三家族,特别是苏托多变得暴戾的原因。

2019年8月,西双版纳勐阿镇,村民和野象观察员远远地观看着野象活动。(南方周末记者翁洹/摄)

逃避大象的艺术

“小象在森林里叫唤的声音,和狗叫一样。”

在西双版纳,没有人想碰上野象,那些与荒野相伴之人,会在手机上安装一个亚洲象预警客户端。

2018年,政府从多个渠道筹款280万元,在勐海县率先建立了西双版纳州境内一套目前最为科学、严密的预警系统。

如今,这个系统已用579台红外相机和21台智能网络球形摄像机覆盖了全州115个村小组。亚洲象监测预警中心主任谭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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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汪亚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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