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带女儿去了杜甫草堂

本文入选2021年南方周末教师征文挑战赛优质作品,作者系广东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教师。

我爸是个中学语文老师。我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他带我去新都参加乒乓球比赛,打完比赛以后我和队友小伙伴们打打闹闹,好不快活。我爸突然跟我说:“走,我带你去看升庵桂湖。”

我愣了一下,说:“啥子升庵桂湖?”

我爸说:“升庵就是杨升庵,杨慎,你晓得不?明代的一个大文学家。桂湖是他的故居。”

我说:“我不晓得是哪个。”

我爸说:“哎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你晓得不嘛?”

我说:“那个我晓得。《三国演义》的片头曲嘛。”

我爸说:“那个就是杨慎写的,凶得很!(四川话‘凶’是厉害的意思)”

正玩在兴头上的我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爸说话的语气已经越来越不耐烦,我回了他一句:“我不去,我要和他们耍。”

话音刚落,刹那间,我感到屁股烙上了一个滚烫的鞋印,整个人向前扑出一米远。我爸在背后飞起一脚踹在我屁股上,一声断喝:“一点都不听教!”

十几年后,在我读研究生的某一天,我在学校图书馆古籍部里借调出明版古籍《史记题品》,用来写论文。我看着封面上署名“杨慎”两个字,仿佛屁股隐隐作痛,心里无比厌烦。

后来,我成为了一名高校文学专业的教师。去年国庆假期,我带八岁的女儿西西去成都玩。刚到成都那天,我带她去人民公园去吃水饺,专门给她点了一份花样特多的网红套餐。在她吃得呼哧呼哧的时候,我装作不经意地对她说:“明天,爸爸带你去看杜甫草堂……”

西西兴致勃勃地用勺子拨弄着汤碗里做成熊猫形状的汤圆,好像没听见我说话。

我硬着头皮说:“我不是教过你《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吗?‘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写的就是杜甫在成都,住在草堂时候的事情。我们去看看他住的那个茅草房子长什么样子。”

西西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不想去。”

我有点不好意思再往下说。

西西又说:“那里可以划船吗?”她刚才在公园里看到有人在湖里划船,看得眼睛直勾勾的。

我说:“杜甫草堂旁边就是浣花溪,有很多水,应该可以划船吧。你看,本来我还想带你去武侯祠,就是纪念诸葛亮的地方,杜甫写‘丞相祠堂何处寻’的那个祠堂呢,你还记得吧。但是我觉得你可能不太喜欢,我就不带你去了。”我像一个初入职场的谈判新手,笨拙地露出了自己的底牌。

经过讨价还价,西西终于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说:“好吧。”

第二天,我带西西走进杜甫草堂博物馆。我想告诉她,在公元760年,杜甫为了躲避安史之乱的战火,从甘肃逃到了成都,住在这里。然后我想起她不知道什么是公元,不知道什么安史之乱,也不知道甘肃在哪里,只能把话又吞回肚子里去。

走着走着,西西突然指着路旁的小竹林说:“爸爸,那些小朋友捡了杜甫的茅草,就是跑到这里面去了吗?”她的话没前没后,我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在说“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公然抱茅入竹去”的意思。

我说:“有可能吧。我觉得你要是生活在杜甫那个时候,肯定会被他写进诗里。”

西西说:“什么意思?”

我说:“你就是抱着人家东西瞎跑的‘南村群童’其中一个呗!”我突然想起她经常在家调皮捣蛋搞坏我的东西,又想起杜甫饥寒交迫的可怜样子,很想帮杜甫打一下她的屁股。

西西没听懂我的讽刺,也不在意,蹦蹦跳跳往前跑。我一路小跑跟着她跑到工部祠门口,抬头看见工部祠里面悬挂的木刻对联“荒江结屋公千古,异代升堂宋两贤”,写得风骨凛然,一派大家风范。凑近了一看,落款是商衍鎏先生所书。我实在有点憋不住,对西西说:“你看这个字,是商衍鎏先生写的,写得多好。商衍鎏先生是中国最后一次科举考试的第三名,叫做探花。他的儿子商承祚先生是中山大学文字学的开山祖师之一,另一位是容庚先生。我读书的时候,给我们上《古代汉语》课的谭步云老师是陈炜湛老师的学生,陈炜湛老师是商承祚先生的学生……”说着说着,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啰里八嗦,无趣得很。

西西对我说:“爸爸,你信不信我可以跳到那里去!”她指着地面,示意她可以跨过三块地砖的距离。

我说:“别跳别跳,等下撞到人了。”

西西说:“现在又没人!嘿,哈!”不出所料,她果然轻松跳了过去。然后来来回回一直跳,跳到满头大汗。我心里一直揣着一点担心,其实我不知道浣花溪附近到底能不能划船,生怕她想起这件事来要我兑现,这时看她跳得忘乎所以,也就松了一口气。忽而想起今天气温比较低,没有给她带汗巾,又是一阵紧张,忙不迭抽了两张纸巾给她垫在后背心里。

从草堂博物馆另一端走出来是草堂广场。广场边有小摊贩卖玩具,我跟着西西凑过去一看,惊喜地发现摊位上有我小时候经常玩的陀螺,就买了一套带西西玩——其实是我自己手痒。我熟练地把鞭子缠绕在陀螺的脖子上,一甩出去,陀螺像个不倒翁似的在地面上摇晃了几下,然后稳稳地扎在地面上旋转起来。我用鞭子抽出干脆的啪啪声,在空荡的广场上炸起回声。西西在旁边激动得一边拍手一边跳,她从我手里抢过鞭子去自己玩,玩了几下不得法,就把陀螺弄倒了。我帮她重新转起来,手把手地教她怎么抽陀螺。她像看英雄一样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这是我教她读书、写字时从来没有过的眼神。

过了一会,广场上玩陀螺的人变多了起来。多数是爸爸带着孩子玩,甚至乎,爸爸们玩得比孩子们还要投入忘我。欢笑声回荡在广场上,驱走阵阵秋寒。

我忽然又想起了杜甫,想起一千多年前杜甫在成都的那个秋天,他和孩子们一起忍受饥寒——“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以及,几年后他流落重庆奉节时那个秋天,升起了一个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里那样温暖的梦——“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不知道眼前大孩子们和小孩子们的欢笑,能否慰藉他千年不灭的诗魂。

我看着西西欢快跳动的身影,心里有个小小的愿望。我希望她长大了以后,不论从事什么工作,不论境遇的穷达,都不要反感杜甫这个一脸苦命相的老头。我希望今天抽陀螺快乐的情绪能够和杜甫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在她的童年记忆中占据一个小小的位置。这个位置里,有来自我的,来自我爸爸的,对于她,对于文学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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