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何同学

本文入选2021年南方周末教师征文挑战赛优质作品,作者系杭州市上城区紫阳小学语文教师。

30年前,手机还没被统称为“手机”,砖块大小象征财富和地位的它,有个豪横的名字,叫作“大哥大”;30年前,别说网吧,杭州城的学校里,台式机,什么“386”“586”的,都很少见,老师们要给孩子们做测试,必须得哼哧哼哧地刻钢版,再去油印试卷;30年前,家长们见到老师,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小鬼皮得很,不听话,老师你尽管打,我们没有意见……

当然,那时刚入职的小学老师,一个月薪水才100零点儿,虽说物价普遍没有现在高,可是像杭州解放路百货商店这样的一些店家,里面的皮鞋,最普通款的,也要40多块一双,稍稍好看一点的睡衣,30多块钱也是最起码的。还有,那时没有什么“小班化”一说,随随便便一所小学,50个人一个班级,是起步。正因为如此,90年代初,曾经掀起过一阵教师的“下海潮”,我身边的好几位同龄人,就是在那时离开的教学岗位,好像都去开出租车了。当时的杭城,出租车的起步价就有七八元5公里吧,反正不消几个晚上,老师一个月的工资也就赚到手了。

30年,课堂上的孩子,由80后,变成了妥妥的00后。

是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应付这些熊孩子,开始吃力,并且有些无奈的呢?已经说不出确切的界限了。

2018年,送走一个毕业班,临时又接了一个五年级,担任他们的语文老师。

还没正式见到孩子们呢,调走的原班主任就简单介绍了一下班级的情况:34个孩子,大部分还是乖巧懂事的。不过,有几个情况特别,女生琪,基础基本为零;男生文,有多动症,注意力极其分散;男生小何,最为可恶,聪明但桀骜,不仅欺负同学,还常常与老师作对。

哦哦,哪个班级没有几个宝贝呢,一边应承着,一边多少心中有个准备。

开学不久,见识到了琪的“不要好”,天天迟到不说,几乎从第二节课开始,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直到午餐时间才恢复精力。文也很快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交上来的作业基本是“天书”,笔画模糊不说,正确率也奇低,跟他个别交谈,总是忍不住偷笑,颇为无奈。

小何同学呢,倒还好,或许是因为彼此都还不熟悉吧,我的课上,他只是偶尔要插嘴,作业完成情况不是很好,做是做的,答案特别简单,看得出能少写一个字都好的。

开学大约半个多月的样子,有一天文哭哭啼啼到办公室找班主任告状,坐在小何前面的他,课上被小何脚踢手拽,根本没法听讲,这不,一本作业本又被小何撕破了。

班主任也是新接手的,看着文的可怜样儿,有些生气,让他去把小何叫来,结果,差不多等了整整一天,都没见到小何到办公室来。

快放学的时候,被班主任生拉硬拽,小何总算站在了办公桌前。

“为什么去捉弄文?”

“他贱!”

坐在一边批本子的我一惊,转头看向小何。

虽然是背影,但斜斜的站姿,抖动的左腿,可以想见小何脸上痞痞的神情。

班主任很快意识到这孩子的特殊,在各位老师的注视下把小何领到隔壁的电脑教室去个别谈心了。

下班之前,班主任回到座位上,一脸意难平。

“没见过这么油条的孩子,哪里像个小学生,比社会青年还不如。”

可以想象,单从那个“贱”字,就让人有了“古惑仔”的联想。之后还有长长两年要相处呢,我心中掠过一丝担忧。

不久后,班主任给小何换了座位,调到了最后,跟琪做了同桌。

安好的日子没过多久,有一天,上课时间,班长突然跑到办公室叫班主任,原来小何英语课上又闹事了。

赶往教室,好家伙,英语老师和几个高个子男生,正死死拉着小何,不让他出教室,那家伙,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作势往教室外面冲,一副要撞个鱼死网破的样子。

原来,他是嫌跟琪当同桌不好,那女生邋遢,又贪睡,做她的同桌,太没有档次了。这不,英语课上,居然出手打醒了睡着的琪,老师说要跟家长联系,并说不欢迎这样没礼貌的孩子在教室里坐着,他就真的要冲出教室,回家去。

英语老师跟了这个班三年了,了解小何的脾气,哪里敢真的放他出教室,才有了刚才剑拔弩张的一幕。

咋办?班主任又调整了座位,让小何还是坐在教室最后,不过没有安排同桌,单独一组。

那之后,安耽了一阵子。虽然下课的时候还是要拔出拳头威胁文一类的男生,好在冲动的事故暂时没有发生。

我的语文课上,小何基本属于散漫的状态,感兴趣的内容,听一阵,不感兴趣的,就把语文书竖起来,整个人趴在桌上,似睡非睡。作业也交,但抄写的词句永远比同学要少上一半,每次到写周记或作文,要求400—500的字数,他常常是一两百字了事,曾经跟他爸爸联系过,收效却不大。无奈之下,警告他:自己学不进去,没关系,课上不能扰乱秩序、影响其他同学。

有一天,语文课上,不知道为什么,小何特别兴奋。不仅隔着座位老去捉弄琪,更是用书本去撩前座的男生,那两个男孩被搞得很无奈,一边偷瞄着我,一边躲避小何的举动,看着都让人心疼。

停下讲课,叫他:“何XX,你给我站起来。”

嬉皮笑脸了好一阵,拖拖拉拉站起来,还斜靠在桌上,一边挑衅地看着我:“干什么?”

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我跟你说过,底线是什么?”

“不影响同学。”

“做到了吗?”

……

“你这个样子,像不像一个学生?今天放学以后留下,我要找你爸好好谈一次。”

许是这句话刺激到他了,只见他突然一改油腔滑调的样子,怒目圆睁,伸出右手,直指向我:“你有什么好威风的?不过是一个小学老师罢了!”

此话一出,孩子们似乎吓了一跳,齐齐看向我,眼神中不乏担忧,当然,教室角落里,等着看热闹的隐隐的骚动,也是存在的。

“首先,我没有觉得很威风,其次,小学老师怎么了?”

“拽什么拽,不就是一个小学老师吗?”小何重复,语言中满是不屑,“不就是会教点语文吗,比你厉害的人多了去了……”

“没错,小学语文没什么厉害的。我教书快三十年了,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无礼的学生,毕业以后,路上看见,不要叫我,也不要到学校来看我。”

“看你,想得倒美,我发誓,毕业了,我绝不会来学校看你。”

如此下去,课怎么上?脑海里快速搜索着解决办法,想了一下,当前要想保证一个班级的正常教学,只能去请班主任了。

不一会儿,班主任老师到教室领走了气焰仍颇为嚣张的小何。

那个晚上,QQ上收到不止一位家长的慰问,同时,班主任老师告诉我,第二天一早,小何爸爸会带着孩子向我道歉。

果然,第二天一早,父亲带着小何等在办公室门口。

道歉是在父亲的威逼之下进行的,打发孩子去教室后,跟父亲谈及孩子种种与年龄不符的表现,父亲也很无奈:“也许是因为我太严厉了吧”,最后,他只能这样总结。

之后,事情还是不断,除了在学校要欺负同学以外,有一天,班里的孩子还带回消息,说在社区里,看到小何把妈妈的电瓶车推翻,还要冲上去打妈妈。办公室的老师哗然,同时也更同情我们这个班的所有任课老师。

一度以为,剩下的一年多时间,与小何,只能这么别别扭扭地相处下去了。

2018年12月初,因为宪法宣传日的活动,区法院邀请我们这个班去参加一个真实的少年法庭审判活动,出发之前,班主任有过犹豫,要不要带上小何,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全班出发了。

法院的庄严,天生带有一种震慑感,大部分孩子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然而,模拟法庭的活动时间较长,小学、初中、高中依次进行,渐渐地,座位上的孩子开始有了小动作。

很快要轮到我们班级的模拟法庭活动了,班主任老师领着小何,来到我的身边,示意他坐在我的身边。

眼看着台上的同学们进行着审判的模拟活动,小何的嘴里,又开始了嘟囔:“假模假式的,演得一点都不像……”

声音慢慢响起来,小何同学的破坏力,真是何时何地都会爆发啊。

无奈,摸出手机,点开微信的“成语游戏”,递给小何。

“给你一个特权,别的同学没有的,玩游戏吧,唯一的要求,不要发出声音。”

听到“游戏”,小何差点惊叫起来。但是看到界面上“成语游戏”,眼神又黯淡下来。不过很快,他戳了戳我的手臂:“陈老师,这个游戏你平时在玩的呀?”

“嗯,怎么啦?老师游戏都不能玩吗?”

“不是不是,你太牛叉了。”他指了指手机界面,“都两万多关了,厉害的。”

“厉害?”我不仅哂笑,“你不是说我不过是个教语文的小学老师么,什么时候又‘厉害’了?”

“呵呵……”小何不再言语,开始动手玩起成语游戏来。

那之后的整个时间段,再也没有嗡嗡嗡的讲话声,耳根难得清净起来。

“陈老师,”我的手臂又被戳了戳,“这个是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来。”

看了一下,“贪天之功,别有洞天,都鄙有()……”卡壳了。瞄了一下界面,我点了底下的一个“章”字,很快,这一条通过了。

“我靠!”这小子轻声低呼了一句,紧跟着用手捂住嘴,瞄向我的目光中明显多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呢?崇拜,羡慕,还是别的什么?反正不再是轻蔑、鄙视、油滑。

五年级下学期开始,我的课上,小何明显安静了很多,虽然作业还是应付敷衍,对文、琪他们,也还会时常提起拳头,但最起码,课堂上顶嘴的现象再也没有发生过。

有一天下班回家,在菜场碰见了小何妈妈,其实当时我已经买好了菜,正要离开呢,却被何妈妈大声地叫住了。

还没等我表扬小何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呢,何妈妈首先发话了:“陈老师,我家小何可崇拜你了,说你的游戏玩到两万多关,非常了不起呀!”

哦,原来如此,所以最近课上卖我面子,不再怼人了。熊孩子看人,果然标准都与众不同啊。

2020年9月,这一群孩子上了初中。

某日,应该是9月10日(教师节)之前,保安打电话到办公室,说有已毕业的学生来看我,让我到校门口接一下。疫情常态防控期间,校园进出管得严,完全可以理解。

匆匆下楼,还没有到校门口呢,就看到小何戴着口罩,往校园里张望,两个月没见,小子胖了,也黑了。

“哈哈,怎么是你,不是说绝不会来学校看我的吗?”

他腼腆地笑了:“那是我不懂事,别笑话我了。”

踏进校园,环顾四周,这小子居然发起了感慨:“还是小学好啊。”

一别俩月,话题如海,关于初中的作业量,关于老师们的教学风格,关于原来班级的同学……哪里还有当初叛逆痞坏的模样。

想象一下,古朴的校园里,参天的悬铃木树底下,一老一少,忆着过往,常常开怀大笑,如此画风,是否有一点点的感人?

每一个人的成长,都带着自己的风格,很好奇,十年、二十年后的小何,会长成什么模样,我会,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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