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恨我的妈妈

    记得小学毕业那一年，我１１岁，当时还是时兴推荐上中学。我虽然也被“推荐”上了，但却是班上的倒数第三。
    在等待上学的那个暑假里，妈妈对我说：你在家里呆着也是呆着，去居委会问问，看有什么掰包谷啊之类的事，你去干干，算是挣个表现，以后也好安排工作。妈妈还说：你这次上中学真惨（我们那里的方言，意为真危险），要是没有被推荐上，你现在能干什么？
    但是我不愿意去。我的想法是：其他同学都没有去，我为什么要去挣这个“表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的居委会吴主任是我们班一个女同学的妈妈。我就更害怕丢面子了。
    由此，我的厄运就开始了。妈妈早上上班前，就催我去居委会问问，晚上下班回来后，就追问我有没有去居委会。一旦得知我没有去，她就开始打我。妈妈的逻辑是：“只要去问了，哪怕说是没有什么事可做，也能表明自己的态度，给吴主任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可我的性子就是倔，死活都不愿意去。
    那个假期特别的长，起码是９月中旬才开学。这样的事情几乎是天天重复着，我天天感到被折腾。整个假期６０天，我起码挨了３０天的打。而且，随着我一天天地坚决不去，妈妈的火气也越来越大，打我也越来越厉害。记得有一次她是把我绑在长板凳上打。本人还有一个特点：无论她怎么打我，我都不哭、不求饶，而是用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这就令妈妈更加生气。记得有一次，妈妈把我揍了一顿后还不解气，就用绳子把我的手和脚捆在一起扔在屋子里，她就出去了。不一会我的同学来叫我出去玩，我就跳着过去把钥匙递给他们，他们帮我开了门，进来后帮我解开了绳子。当时在场的有一位姓吴的女同学。我记得非常清楚，在其后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她总在我面前故意把手和脚缩成被捆的样子并且跳着走路。这令我羞愧至极。这也令我痛恨我的妈妈至极。
    妈妈上班，我得每天中午把饭热好或者做好后给她送去。当时我们那里还是烧木柴。一次，我由于恨我妈妈，竟然在米饭的中间掏了个洞，往里面放了一勺木柴灰。被妈妈发现了，当天又是一顿狠揍。可我内心却特别解气。
    后来我长大了，更主要的是，我懂得了好多事情。我渐渐知道了当时我们家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了：我妈妈出身于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我的爷爷是什么“历史反革命”而在１９５０年代初“镇反”时“畏罪自杀”，我的爸爸又因为对我爷爷的死提出质疑，在１９５７年被打成“右派”。我就出身在这样一个家庭。这样的家庭在当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别人不需要，而我就必须去挣那个“表现”！我的哥哥是镇上闻名的“好青年”，是全镇“文革”期间仅有的两个没有参加任何“武斗”和造反派组织的年轻人之一，可就是因为我们家的“出身问题”，他二十多岁了，一直没有工作，仍然在居委会挑大粪和打各种各样的临时工。
    至此，我才深深地理解了妈妈内心的苦痛，也理解了妈妈打我的理由，更理解了她让我挣一个表现的良苦用心！
    可是，妈妈在打我时，我曾经多次地骂过她“地主子女！”
    如今，妈妈离开我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我始终未能对妈妈说一句歉意的话。
    记得我上大学后第一个暑假回家时，哥哥去码头接我，快回到家的路上，我看见妈妈坐在路边的一个石栏杆上等着我们……二十多年了，那一幕情景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禁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