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长江:时间之流
长江之为时间的象征
我是从北方来的人,和长江打交道没有那么多,更多还是从书本上认识长江。我最初就是通过读散文、诗歌、小说更多地了解长江。这里找了几首唐诗,讲讲我对长江的感受。
第一首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其中有这样几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些诗句既是当时诗人对所见的实在的长江的描绘,又把长江当成了一个时间的象征。
看到流水,便想到了时间,这可以上溯到孔子。《论语》里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所感叹的那条川,我们不知道当初有多大,相比之下,长江作为时间的象征,可能更恰切吧。
长江之为历史的记忆
将长江视为时间的象征,我们可以沿着这个时间倒溯上去。长江的两岸、上游下游都曾发生过很多重大事件。对唐朝的人来说,我们今天所说的更早的历史也是他们的历史,而他们又变成了我们的历史。
把两首诗放在一起看一下。杜甫的《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杜牧的《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讲的都是他们之前几百年的三国的事,或表达对于既成事实的遗憾,或提出关于某种可能的设想。
再看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西塞山在今天湖北境内,被称为“吴头楚尾”。“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当你把第一、第二句连起来看,把第三、第四句连起来看,就会发现诗人在其间强调了一种时间的紧促性,甚至建立了一种因果关系:王濬楼船一下益州,金陵的王气突然就不行了;千寻铁索一沉到江底,东吴马上就投降了。这个因果关系,使我们感觉到一种自然律的存在:它该如何就如何,不为人的愿望所左右。“人世几回伤往事”,人们感慨历史,可“山形依旧枕寒流”,自然界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今逢四海为家日”,我自己到处漂泊,又看到“故垒萧萧芦荻秋”。虽然气氛是契合的,但我是我,它是它,不是因为我它才这样,只是彼此机缘相逢罢了。
长江之为现实:景物与人情
唐朝的很多诗人,生活在长江边,或长江上,他们描写了关于长江的各种景色。
杜甫的《白帝》中,“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这是他亲眼所见的景色,可以想象当时三峡就是这个样子。诗的后面几句还写到了他自己的身世和感慨。
杜甫《秋兴八首》之一,“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还有“白帝城高急暮砧”,也都是他当时所见的实景。
李白的《早发白帝城》非常有名,这是诗人离开白帝城时所描述的情景,好像是接着前面讲的杜甫的诗继续往下写似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是李白当时所见的实景。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们对于长江有多么微妙的感觉,多么细腻的感受。这正是诗的魅力所在,借助这些诗,我们有如身临其境,看到一千多年前的长江是什么样子。
古代没有录像、没有照片,我们只能通过这些诗篇,来体会当年长江的景色。作者们描绘了已经逝去的情景,已经不存在的事物。
长江与我
下面再来讲讲我自己的经历,当然不是要与那些伟大诗人们相提并论。我是北方人,第一次见到长江,是1972年坐火车去江南。路过南京大桥,有乘客说:“快看,长江!”大家都趴在窗户上,看到宽广的红色江水在下面流过。这之后我在南京、武汉、重庆各有过少则一周、多则几个月的生活,长江边的这三座城市景象非常不同。
更有意思的是坐江轮的经历,这可以说是我与长江最密切的接触。过去长江上有客运,我曾经从武汉乘船到重庆,又从重庆到武汉,从武汉到上海。据说当时江轮还能到宜宾,但很遗憾我没有坐过这一段。
从武汉到重庆的船要五天,晚上登船,早上起来开船。当时还没有建葛洲坝,三峡非常险峻,虽然刚才陈更念的诗里提到的滟滪堆,早在50年代已经被炸掉了,因为实在太容易造成事故了。上水的船在宜昌过一晚,当时父亲和我就在那个已经熟睡的城市里漫游。从重庆到武汉的是下水船也是晚上上船,要用三天,夜里也不能过三峡,在万县停一晚,我们也去逛了很久。记得一次是四等舱,32人一室;一次是三等舱,16人一室。船上的饭很差,但是可以饱览两岸景色,譬如神女峰。至今那些景色仍历历在目。
每到一个地方,船要停在趸船边,走过用木板搭的桥,再登上很多台阶,来到一个小城。包括杜甫写过的夔府、白帝城。我在夔府还买过一个柚子,是当地的特产。
这段生活对我来说很难忘,要在长江上待那么长时间。从武汉到上海是两天,下游比较宽,所见的景象正如杜甫写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在长江上我有很多见闻,现在已经见不到了。比如说纤夫,一个个赤身裸体,纤绳勒在肩头,在大石头上爬行。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生活的人,感觉到自己活得原来不算太坏,此外还有比我艰苦得多的人。可以说我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的疾苦,就是在长江上。虽然这意思说出来好像有一点酸。在长江边的城市重庆,我也曾在冬天的早晨看到每家饭馆烧过的灶坑里,都蜷缩着一个后背赤裸、脏污不堪的人在取暖。我又一次体会到了人间的滋味。
当然也有一些很写意的回忆。我有个亲戚住在长江南岸的黄桷垭,去他家要走一千七百步台阶。父亲和我相伴而行,走着走着突然彼此看不见了,走着走着又看见了,原来是穿过了一片云彩,再一看云彩就在脚下。这样的经历也是难忘的。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长江上已经没有长途客轮了,两岸的景色也与我当时所见不大一样了吧。
长江:时间之流
刚才我们讲到长江是时间的象征,也讲到随着时间推移,现实变成了历史,历史变成了更久远的历史,乃至被遗忘了。
在我前不久出版的长篇小说《受命》里,我写了发生在一个跨年夜的一些感想,与这里所讲不无关系:
“‘去年的话用的是去年的言语,来年的话要用另一种形式表达。’ 这两句诗中有个意思,很怪。”“是什么呢?”“这里的‘去年’和‘来年’都基于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时间点。按照一般的逻辑,在‘去年’和‘来年’之间应当还有一个‘今年’。只是因为这里的今年等于零,所以去年过后直接是来年。你看,只有我们两个是活在今年的人。”“哦,今年等于零……在我们的一生里,可能也有这么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时间点。”“也许人类历史也有这样的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时间点,我们置身其中,还以为是一个时代。”
我们总觉得我们所处的此时此刻非常重要,这并没有什么错;但假如放在时间的长河里,其中的每一点都有可能被忽略不计。
我在《受命》里还写道:
“时间里有些东西被记住,又在时间里被遗忘了。每个人都作为见证者活过一生,但后来的人见证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有点消极呢?大概并非如此。我们此刻在长江之边,我们生活在时间之流里,我们是时间的一部分。我觉得每个人如果真的珍惜自己作为时间中那个微小的一部分,把这一生好好活过,那我们就是真正活了一生。这是长江给我最大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