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独,但并不孤单”——吕楠专访

吕楠作品 做活儿的女人们西藏 2000年


“虚幻”支撑了好艺术家的工作
    南方周末:你心里一直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很多人会因此说你狂妄,这种要求真的非常重要吗?
    吕楠:古人可能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可能方式不一样。柏拉图在《理想国》当中,把诗人和艺术家当作耍杂耍的踢出了理想国,对艺术家来说这是一个伤害。柏拉图为什么把诗人和艺术家踢出去了呢?他认为这些人永远不能达到真实的理念的高度。但是所有觉得自己不含糊的艺术家都希望以这种标准——我能达到真实的理念的标准,来衡量自己,也只希望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自己。但丁说,“诗人的技巧要跟天堂的尽善尽美区分开”,就是这个意思。正是因为“达不到”,艺术家才会拼命地要去“达到”。也许永远也达不到,但是这种动力使艺术家有了圣徒接班人的感觉——那种献身的精神,而不是钱,不是名。要不是这种形而上的支持,那就乱了。你想,匠人是手艺技巧之间的竞争,他不知道真正的艺术家既不是跟以往的艺术家,也不是跟活着的艺术家竞争,而是跟柏拉图的理念去竞争。缺少这个,艺术根本不可能有动力。
    南方周末:事实上这是一个很虚幻的东西。
    吕楠:正是因为这种“虚幻”才支撑了好艺术家的工作。
    南方周末:我希望听你自己来说,你对自己的功课——展现人物的内心满意吗?
    吕楠:我觉得我触及了这些东西。但我不想说毫无意义的话,这个只能交给时间评价。其实我说了这么久,我一直在说我希望这些作品比我活得长。
    南方周末:比你活得长,这个要求太低了。
    吕楠:我要的本来就不多。换另一种方式说,我希望我做出的东西能够有一种持久性。当然能不能达到持久性是另一回事,但我是从这个标准出发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有持久性,我想还是交给时间,我不敢预言,能预言的只有两类人:先知,或先知式的人物,另一类是蠢货。两者我都不是。
    有一点,我的确在选择当中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别人会问我,为什么要拍这仨东西?我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因为我都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工作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就是凭预感,我要的东西,这一类里应该有。最后都与我预感相符了,就这么简单。
    一个有自尊的摄影师,工具本身并不重要,我说的挖金子,用什么方式都行,这只是一种艺术形式。有人问,摄影是不是艺术?这种问法本身就很无聊。你只问它是不是一种艺术形式就够了。一个摄影师应该能向世人证明,至少向这个国家其他领域的人证明,用这种方式,这种工具依然能够做到,至少不亚于其他领域能做到的。在古希腊的时候,画家和雕塑家的地位是连木匠和铁匠都不如的。确实艺术家们也为此去争,一直到文艺复兴的时候,他们才争到了跟哲学家和诗人平起平坐的地位。摄影也存在这样的问题,它需要争,不是为了自己争,而是为了这样一种媒介,一种工具在争。
    南方周末:按照你定的标准,在世界的范围内,能够数得上的摄影师有多少?
    吕楠:不说摄影师,说用影像这个手段的吧,不是很多,但是也不少。总得有二十个,三十个……
    南方周末:有这么多吗?
    吕楠:应该有这么多,是这些人在这个范围之内,但是未来谁更好就只有靠时间来说了。当然摄影师这一块,全世界的艺术,特别是二十世纪越往后的阶段到今天为止,没有什么太好的艺术,这是事实。这个世界处于一个平庸时期。但正是在这个平庸时期,意味着一个真正伟大的东西出现了。对于发展中国家的,像我们这样的艺术家来说,是赶上了前所未有的一个机遇,这个机遇就是你跟全世界的艺术家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看了一个展览,你就不用再看了,都一样,比的都是聪明机敏,但是没有奇才大智。在这个世界的艺术家没有奇才大智,你看他们的作品就知道了。他们只是价钱卖得上去,而且语言已经贫乏了,乏力了。所以我们这个时代是个歉收的时代。他们很时髦,很有名,但是作品确实跟他们那么大的名声和金钱是不相符的。


我就是“底层”
    南方周末:你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这么久以来,你一直有自己的标准和要求,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
    吕楠:怀疑,我天天在怀疑,所以我天天在学习。学习那些伟大的人物,这是从周围的人那里学不到的,周围的人是一个比一个赛着聪明,我没有他们聪明。所以我从第一个东西开始就是这种工作方式。要出好的作品只能这样,我没办法。第一,好的作品需要时间。第二,影像不像文字一样不牵扯到与活物打交道。影像比其他领域难在你不是导演,你面对的人不是你花钱雇来的。人家可以高兴,也可以不高兴,并完全可以拒绝。这样的因素确实存在,其中有一个和人打交道的技巧和方式。现在我琢磨出一个方式很简单,你对他人好,他人就对你好,没有什么沟通不了的。
    南方周末:你现在气很足。
    吕楠:有吗?我现在可是一片茫然,开始做新的东西了,我根本没有把握,心在发抖。我做好了是例外,做不好是正常的。正是因为有这个观点,我才这么努力。
    南方周末:这话你经常说,但是你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例外”呢?一个人的成功或是闯出名堂,绝对不是偶然的,绝对不是撞大运。
    吕楠:不存在这样的事情,特别是别人总觉得在影像领域就是在撞大运,其实没有这样的事。可以这么说,我在触及一些很难把握的东西,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够将其把握住。而正是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各个方面的卑微,所以我就像小学生一样在学习。我一直在学习,这点太关键了。通过学习,第一,可以验证自己是否正确;第二,自己可以和这些大师在精神的层面上保持一个高度。才华是什么?才华无非是一种活的精神产物。
    南方周末:广东美术馆的展览标题里出现了“永恒”的字样,这应该不是你的本意。
    吕楠:应该说跟精神性的东西有关,这毫无疑问。我希望我的作品有一种精神性的东西。由于我就是“底层”,所以我没有必要把别人当作“底层”。如果我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就是“高高在上”,但实际上我没有这样。我把他们当作人。人没有什么贫富差别,没有阶级和阶层,在我看来首先是“人”,在某种特定的环境里人应该是怎么样,包括他们的每一个动作能不能呈现出他们的心理。比如说摄影存在的问题,我都希望在我能够把握住的情况下来解决这些问题。我并不是特地在拍西藏,只是他们恰好是西藏人,或恰好是天主教徒、精神病人而已。我的重点都是在人。
    你看我这仨东西,必须要有黑白。黑白适合表达精神性的东西,或者说适合于表达深刻性的东西。
    作品做完了,它有生命力就活,没生命力就死,我也没办法。我真的没想过满意或是不满意,我的工作中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满意或是不满意应该从这方面体现。至于将来它会成为什么,这就不是我的事了。实际上每一部作品做完之后就与我无关了,所以以前很多人不理解我为什么经常换名字。


谁也不能拥有“爱”
    南方周末:你的三部作品呈现出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影像,从题材、表现手法和视角,都是不一样的。你觉得这与年龄的变化有关吗?与阅历的增长有关吗?
    吕楠:不是,应该说我每一部作品跟我要解决的问题有关。比如在宗教上,因为作为整体,需要一个调整性的东西,所以除了个别几张调整的照片,我贯彻得很坚决,否则我不会拍四年。我知道我要什么,我就是要日常生活中的践行宗教。“爱”是什么呢?回到具体的,我们现在所说的“爱”,大部分是只属于情感。“情感为人所心怀”,而“爱”可是寓于人,至少是两个或两个以上才可能发生爱,是一种关系,否则全部的都是情感,那不是爱。而爱是暂时的,谁也不能拥有爱,人拥有的只是情感。这个观念我早就解决了。谁也不拥有爱,就像谁也不拥有精神一样,精神一定是在交流当中产生的。人拥有的只是学识,甚至是思想,但是精神是绝对不会被拥有的。所以,刚才我说,才华不过是一种活的精神产物,也有这层意思。
    举个例子,很多人先经商,然后再回来做艺术,没有一个人回得来,为什么?精神并不像其他的,哪儿缺就可以从哪儿补。精神回到原点,但当时形成原点的精神动力与高度的环境已经不具备了,即使回去,也一定比原来低,就算是重新开始也还是低,所以达不到那样的高度。那些人觉得经商回来,依然可以做好艺术家,这是不可能的。
    我懂得集中精力,或者说我太了解自己的深浅了。我是一个在各个方面都不优秀的人,如果我要像其他很有才能的人一样同时开展几项工作,他们都可以做得很好,但是我没有这个本事。所以我只能把我所有的精力、体力、财力投入到一件事情上,把这一件事做好。即便我集中了所有的力量,我还是做得这么艰苦。我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很不优秀,在工作中的吕楠跟平常的吕楠是两个人。同时还是一个谦卑的吕楠,很多照片中你可以看到,我是谦卑的。
    南方周末:你为人处事的方式和别人非常不同,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特别孤独,或是觉得这种孤独也是有它自身的价值?
    吕楠:应该说,特别在西藏这一块,我几乎没有人可以接触。只有几个人知道我在哪,能和我见面。任何好作品和好思想都是在孤独中产生的,但这里的孤独不具有字典上孤单的意思,我孤独,但并不孤单。
    南方周末:我不是说在西藏生活中的那种孤独,我指的是精神层面的孤独,你可能没有人去交流。
    吕楠:是这样,但我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我每天都在跟伟大的人物交流。
    南方周末:但这只是单向的交流。
    吕楠:不一定,我们应该是对话,就像和老朋友聊天一样,而且他们还随叫随到啊,没有一点不耐烦。《歌德谈话录》看了上百遍了。一到合适的时候我就会赞美歌德,不是因为他伟大,而是因为他重要。在全世界我能找到的,一个人既继承了古希腊的文明又推向了未来,就是歌德。歌德晚年几乎每一句话都是真理啊!而且你会发现,所有歌德之后的19世纪到20世纪的大学者大思想家,他们重要的思想和观点都没有逃过歌德的影子,都让他说尽了。比如本雅明,比如瓦莱里。然后你会发现,凡是那些小一号的人都怠慢歌德。再比如卡夫卡,他的谈话录里很多的话都是歌德的观点。他自己也说他看《歌德谈话录》的时候激动得发抖,因为歌德太恰当了,很了不起。
    《追忆似水年华》我看了超过一百遍。一百遍不是指的这七本书,七本书我完完整整地看了两遍。其中一遍是1999年我去拉萨,我在那儿待了四个月,白天学藏语,晚上到五六点钟吃完饭,我就半靠在床上,电热毯一开,茶一喝。妇联给我租的房子,非常好,还便宜,一百八一个月,二楼,水泥房子,还安全。我平均每天看书不少于六个小时,我看了大概两个半月,非常安静,是一种享受,看得特别好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八个小时。
    我一般看书是这样的,我会拿起来划线。我看书的时候永远都会有一支铅笔,出门的时候,我也带一个卷笔刀和铅笔搁在一块。我从来不会看书不带铅笔,因为这样我会觉得我没看。对我重要的书,我看了都是上百遍了。我读书都是把它读透,有一句话说得对:你读懂一本书,跟写这一本书一样的难,但并不意味这你能写这样的书。这是真理。

 

(责任编辑 孟汤  朱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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