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擦星星的人

我仿佛看到浩瀚的夜空,很多星星闪亮;但我知道,还有更多沉默而孤寂的星体隐藏在黑暗中,从不为人知晓。他们期待着能够彼此联络,获得能量;甚至可以发光,一起汇成璀璨的星海。——张进

发自:北京

责任编辑:李屾淼

“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光,走出了黑暗。”

2022年12月5日,资深传媒人、国内抑郁科普与互助平台“渡过”创始人张进离世,他生前在朋友圈发过的这段话在互联网被广为转发。

前半生,张进历经纸媒的黄金年代,以他的采编和管理才能铸就了精彩的报道和融洽的团队氛围;在他生命的后10年,他创立“渡过”,将其发展成为国内最知名的抑郁科普和互助康复社区,乃至今天的青少年抑郁解决方案平台。

我们将采写重心放在了他人生的后半程。不仅因为抗抑郁是张进未竟的事业,也在于它与当下每个人息息相关。如果抑郁如同“脑部感冒”,我们都有罹患的可能,学会察觉自己与他人的精神障碍表现,也能帮助我们更好地面对生活,以及这个斑驳杂陈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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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红色的T恤,灰色休闲裤,脚蹬在一辆看不出品牌和年代的旧自行车上,两手紧抓着车把手,绷直的肌肉瘦削而不乏力量。头发随意地耷拉在额头前,镜片下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眼角两边的褶子几乎挤出一个扇形的角来。

几位财新的老同事不约而同地都向我发来了这张照片。素朴,真诚,亲切,坦荡,这样的张进,几乎人人喜爱。

爱笑的张进(陈宝成/图)

大学毕业后进入《工人日报》,不到10年张进便升任编委。此后加入《财经》,并参与创办财新传媒、位列高层,他在新闻领域的履历漂亮而扎实。大家都相信,如若不是中年变故,他会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

在财新团队,他被称为“快刀手”。如今检索他的写作成果,有同事惊叹其“著作等身”。他的文字没有过多辞藻,简短灵巧,对记者也强调不用情绪化的语言。他主管的部门聚集了一帮敢闯敢拼的调查记者,开会时经常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大家感慨,“只有张进能够耐心、思路清晰地调和桀骜不驯的八方诸侯。”

多年来,张进在财新分管综合组,报道范围涵盖三农、法治、教育、环境、科技、医疗、公益、社会保障及突发事件等诸多领域,因而被戏称为“(其他部门)不管部”,却屡屡引发关注,殊见功力。

前财新记者庞皎明回忆,报题会上,当他把“邵氏弃儿”的线索报给(时任财新副总编)张进时,许多同事都表示“匪夷所思”,张进也对这个线索表示震惊。但他当时便表示,这样的事情侵犯了人基本的权利,必须要调查和揭露。“不管是十几个还是一个,都应该报道。”

张进相信,从事新闻工作,能够让人不断求知,并满足表达的愿望,最终促进社会的改变。他一直感念新闻生涯锤炼出的对事物的直觉能力和整体把握能力。在财新网执行总编辑张继伟看来,新闻与精神健康两个领域的付出,都寄托了张进对理想社会和美好人生的向往。

2017年6月,张进在秦巴山区采访

在回忆文章里,张继伟提及1990年身为研究生的张进和几个同事被下放到门头沟王坪村煤矿的岁月。张进那时的工种是岩石段的做柱工。所谓做柱,是指把巷道掘开后,用木柱把巷壁撑住,以防倒塌。张继伟以为,张进在那段肩挑手扛的日子里触摸到了生命的质感,并把这些沉重的记忆当作了自身的一部分。“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他这一生的悲天悯人,且以切实的行动助力他人,大抵在王坪村便打下了基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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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进身上,抑郁最初的“显山露水”,要源自2008年。

那年的“汶川地震”报道结束后的一天,张进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突然感受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劳。失眠、乏力、记忆力下降、注意力涣散……这些更加明显的症状,此后两三年慢慢浮现。然而即便杂志在2011年编发过《精神病了》这期封面,张进也未曾意识到自己已有抑郁病症的先兆。

直到那年11月前后,他的工作能力断崖式下跌:反应迟钝,判断选题再不能决断。庞皎明记得,有次上海站同事来京,希望和张进聚餐。刚一落座,张进便为自己的迟到道歉,“接着人就不说话了,目光涣散。”同事去他家找,他假装自己不在,把门反锁着,任人怎么按门铃都不开。

2018年张进在东非

世界在眼中失去了颜色,甚至签名时连“张进”两个字都写不了。后来张进才知道,这就是生命能量的流失——抑郁患者最明显的特征之一。

但对46岁的张进而言,要去精神病院看病,起初也着实不能接受。据他描述,后来他几乎是被朋友“绑架”着,“挟持”到一辆出租车上,直接开到了安定医院。然而吃了整整7个月的药,没有任何效果。

北京安定医院精神科主任医师姜涛见到张进时,感觉他脸色特别晦暗,有气无力,“就像一个机器突然不运转了,卡壳了那种感觉。”张进没抱什么希望,“死马当活马医吧。”没料到换药的第19天,不光所有症状消失,体力、脑力、精力恢复,而且胃口大开、健步如飞。

“你这是转相(抑郁症转为双相情感障碍),要(再)换药。”

张进兴奋地给姜涛打电话,对方却要他速到医院,在看了一眼他的脸后,说了这句话。

张进有点懵,但内心的声音让他再遵医嘱。这回,他感到自己的确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在同事王烁的提议下,他很快写出了《地狱归来——我与抑郁症抗争的日子》,从此开始了“作为疗愈的写作”。

为什么仅凭一眼就能看出转相?精神科医生如何能在短短几分钟里掌握患者病情、调好药?吃药的副作用有哪些?停药会产生什么后果……

渡过北京“青少年之家”,孩子们的绘画(宋词/图)

“初愈”的张进对抑郁相关问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开始研究药物,并去姜涛的诊室旁听。

那段日子,财新编委午餐会只有一小部分时间用来讨论采编事宜,大部分时间是大家听张进讲抑郁病症。“什么服用组合啊,像研究秘笈一样,滔滔不绝。”《中国改革》总编辑杨哲宇回忆,那时他在旁边听着,还会有点不耐烦。“觉得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当时我们对于精神疾病太缺乏了解了。”后来他意识到,同事们对这一领域的陌生,也刺激了张进从事这方面科普的热情。

事后回溯,张进和好几位同事都得出过结论:他那时大概正是以轻躁的高度活跃、亢奋状态在积极思考和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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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柔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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