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飞:和《西游记》一样,做研究也是一场修行

我跟《西游记》的缘分,算是非常深厚了。我识字比较早,4岁时,无意中得到了一本《西游记》的改写本,约有几万字。虽然相比原著,它的内容少了很多,但也基本上描绘出了《西游记》的故事梗概,而且比起其他连环画来,它的字算是比较多的。我当时很喜欢看,每每开卷,半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大约9岁时,我买到了一部《西游记》原著,当然很多地方都看不太懂,但是翻了许多遍之后,也就慢慢把这部名著装在了脑子里。当时我的同班同学课间的一项消遣,就是听我大段大段地背《西游记》原文。

当然,现在看来,少年阶段对《西游记》的理解,还是很肤浅的。除了对文本极其熟悉,与“学术”二字完全搭不上边。后来,我去了北大中文系读古典文献学专业,才略识学术门径。

读研时,为了谋生,我接了一个“攒书”的活儿——给中学生做《西游记》的注释。虽然拟面向的读者群体是中学生,对学术的要求没有专业理论书籍那样高深和严苛,但古典文献学带给我的专业素养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讲究,于是我真刀真枪地做起来。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这本书并没有出版,但《西游记》的各种研究资料,却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积累了起来。

硕士毕业后,我进入了中华书局工作,业余时间重新把这项工作拾了起来。四年间,我对明代世德堂本《西游记》做了深入的校勘整理,也对其中涉及的各种问题尽量做了注释、笺证,形成了一部《西游记》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出版)。算起来,它是我在《西游记》研究中的一个阶段性成果。

但在这一行做得久了,我开始发现,大家其实未必关心传统文化经典《西游记》在明代有几个版本,也不一定关心哪一处应该出校,但是都关心孙悟空的武力到底有多高,火眼金睛到底有多厉害,取经故事背后有没有事先安排的阴谋……在只痴迷于学术研究的纯学者那里,这些话题可能是他们所不以为意的,但在大家日常茶余饭后的讨论中,这些却是津津乐道的话题。

事实上,抛开学者的视角不提,这些话题并非毫无价值,它代表了大众的关注点。而大众的关注点,就是文化娱乐产品的重要抓手——我开始反思,我一度习惯于生活在所谓“学术”的环境里,使用着学术界的语言,来讲述自己的研究,比如论文,比如学术会议,身边交流互动的大多是同行学者们。而事实上,在“学术”的语境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一片天地,那就是大众对《西游记》的需求,用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来传播和讲述属于《西游记》的故事。

这个需求一直都在。从我在成长历程中的所闻所感便可见一斑——1982年,中央电视台开拍25集连续剧《西游记》,于1986年春节首播(因此俗称“86版”)。这部连续剧反复播出了三十年,每到寒暑假,万人空巷,创造了电视剧历史上的奇迹,成为无数70后、80后、90后甚至00后的童年回忆。

此后,还有《悟空传》等影视作品,再后来,各种玄幻、仙侠小说,电脑、移动游戏,都从《西游记》里直接汲取营养。有些人借《悟空传》讨论自由和成长,有些人从小说和游戏中获得快乐——这些都是《西游记》的大众基础。

而《西游记》名著的经典内涵,成为了原生的精神依托,很多剧本会据此编写,这些问题就是推动剧情的力量;很多游戏会据此开发,这些问题会直接成为人物参数设定的参考。

比如取材于《西游记》的《梦幻西游》,一款极具生命力、玩家群体忠诚度很高的游戏。在它的游戏世界观和层出不穷的玩法中,其实可以看到许多中国古典神话、历史、天文、地理、文学等传统元素和内容的影子,它里面既有对传统文化的坚持,也有与时俱进的革新理念,注入了新时期、新的游戏人的匠人精神。

它凝聚了超过3.6亿玩家的喜爱,这是多么庞大和惊人的受众群体。可以说,这是我之前的工作所难以辐射和触达的范围。

所以,如果我们能把眼光聚焦到它所衍生的游戏文化和社交链中就会发现,它在名著《西游记》的版本、文本之外,具有更加广泛的价值和意义,包括社会价值和经济价值。

但我个人认为,近二十年间,关于《西游记》的纯粹学术研究的进展并不是太多,更多时候,大家是在旧有的资料和范式中打转,就一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展开讨论。它们依然只是论文和专著里晦涩难懂的笔墨,局限在小小的圈子里,却远离社会上更多潜在受众的兴趣和需求。这不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吗?

出版完那本《西游记》校注之后,我常常思考这些问题。我想要去做点什么,来让这份“遗憾”少一点,再少一点。说来惭愧,我的学术成果和研究履历其实并没有多么耀眼,但是,我觉得自己对“讲述”这件事有天然的热爱。

两年后的2016年,恰逢猴年。这一年,我开始玩微博,起初在微博上分享一些类似“《西游记》小百科”之类的知识。没想到一发不可收,连续更新了100期,涉及《西游记》的思想、文本、艺术、背景知识等诸多领域,后来结集成书,这就是《万万没想到:<西游记>可以这样读》。

应该说,这为期100天的网络分享,以及这部书的出版,标志着我和《西游记》的缘分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不再一直闷着头,沿着学术的小径前行。我希望“呼朋唤友”,让更多人领略到《西游记》另一面的魅力。

于是,除了在微博上分享,我也在各种平台上开设了账号,以音频、视频等各种方式来讲我对《西游记》的理解,我还上过央视,拍过寻访西游之路的纪录片。讲来讲去,该讲的也讲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还干什么呢?我发现了另外一个领域:面向少儿的普及。

少年儿童对《西游记》的需求,可以说不亚于成人社会。因为从0-18岁,每个阶段都避不开。学龄前的孩子要听取经故事,小学时被列为必读书目,中学时被列入必考知识。而且,孩子们对《西游记》故事,尤其对孙悟空,有着近乎本能的喜爱。

面向少儿,我写了《为孩子解读<西游记>》等童书,也开发了不少讲《西游记》的课程。在开发过程中,我对这部传承了四百年的名著,又生发出更多的理解。孩子们有自己特殊的需求,他们会把自己代入孙悟空,从中看到自己的成长、价值。当年面向社会上的成年人的那套讲法,又不适用了。时移世易,促使我继续改变。直到今天,我仍然在适应需求,在做各种变化。

中间也发生过许多趣事,例如我写过一篇探讨性的文章,认为金箍棒很可能和海船上的船锚有联系,这篇文章流传很广,后来竟然被选为高考语文阅读模拟题。遗憾的是,我自己做这题,竟然也做不对。

又比如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有小朋友问我各种各样有趣的问题,例如:孙悟空为什么不背着唐僧飞到西天?为什么须菩提祖师和孙悟空断绝关系?为什么有后台的妖怪都被收走了,没后台的都被打死了?

涉及《西游记》的创作、成书、故事流传,以及社会背景等方方面面,其实这些问题并不好回答。要给十岁上下的孩子讲清楚这些问题,既需要知识储备,又需要讲述技巧,甚至需要应对差异——不同地域、不同社会阶层的孩子,对这些问题的理解可能都不一样。

围绕着《西游记》,我大概做的就是这些事情,可能比较不守常法、不循旧路。不过我想,这恰恰也是《西游记》的品质,同时也是所有经典名著的品质。

凡是经典名著,它一定有永恒的魅力,能够适应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场景,能够让不同的人群取用和受益。我喜欢引用唐代文学家李德裕的话:“文章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此所以为灵物也。”我们所做的,无非是把握住日月运行的固有规律,不停地追随它们千变万化的光影。

从玄奘法师启程到今天,一千四百年过去了。题材还是那些题材,但故事已经不仅仅是原来的故事。每个时代,从传说到诗话,从平话到小说,从戏曲到电影,从网文到漫画,每一代人都曾基于这个题材,根据时事的变化和需要,讲述新的故事,属于当下的故事。

回望过去,细数这些精神和文化艺术的宝库,我们或许会觉得它们都已染上时间的尘埃,在历史中被束之高阁。但在当时,它们都属于最前卫和潮流的时尚,都是文艺的复兴与革新。

其实,这就是传承。继承传统的最好方式是创新。传承不一定是保持旧有的形式,而是把传统的题材,讲成新的故事。也许穿上了新的衣服,改换了新的面孔,然而,传统的内核没有变,素材没有变,只是形式变了、方法变了、技术变了。

这就像生儿育女。当儿女长大后,经过了无数次新陈代谢的他们,身上早已没有一块直接来自父母的血肉。然而,人类的基因却传承了下去,无论他们走到哪里,用什么形式生活,依然改变不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事实。他们还会继续生儿育女,用创造新的生命的方式,续下传承的接力棒。当我们捧着一个新生儿的时候,应该想到,这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儿,这是人类传承了千百万年的杰作。

网络编辑:kuangy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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