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丁俊杰:中国广告教育的出路是什么?

编者按:

作为中国传媒大学甚至国内广告学科的元老,丁俊杰近乎完整地见证了中国广告高等教育的兴起与发展。
丁俊杰有清晰的广告观、价值观、专业观。谈及广告教育的方方面面,他侃侃而谈,并一再强调“热爱”是学生最好的老师;而回忆起自己30多年前差点“下海”的经历,他表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丁俊杰。(受访者供图 / 图)

1980年代,当国内大部分人对“广告”的概念仍一知半解时,已有一群学者开始为了中国广告学科的成立而努力奔走。中国传媒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国家广告研究院院长、首都传媒经济研究基地主任丁俊杰是这些先行者中的一员。

1964年出生的丁俊杰,本科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闻系,后在同校国际传播学院完成了博士学位的攻读,并留校任教至今。一路走来,他近乎完整地见证了中国广告高等教育的兴起与发展。

1992年“下海潮”来袭,大量公职人员辞职经商。面对企业抛来的高薪“橄榄枝”,丁俊杰却在导师的挽留下选择继续留在学界,现已逾三十年。

2007年的一场眼部手术之后,丁俊杰视力逐渐变差。直到2016年视力进一步恶化,他开始频繁使用微信、微博,分享自己读过的书、看过的文章,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感受与证明自己的眼睛“还可以”,也以此向朋友及学生传递自己的价值观、教育观、专业观。

“如果你足够热爱的话,肯定会干好。”

受访时,丁俊杰回首刚开始任教的时期,“这些学广告的学生看到地上有一张纸写了‘广告’两个字,都会捡起来,弹掉纸上的灰尘,看看它讲了什么样的故事”。他认为首先要对广告这个专业、对广告这个行当怀有热爱,才能让学生们在学习与从业之路上一直保持投入与专心。

心怀热爱,广告高等教育的开创者

南方周末:你本科和博士的专业跨度算大吗?

丁俊杰:是的,表面上看确实有个转变。

众所周知当时博士不多,大概在1998年北京广播学院才有博士点。我毕业当老师后在新闻系工作,其间参与创办广告专业,并在1998年成为北京广播学院新闻传播学院院长。

我在2000年至2003年读博士,选择国际新闻专业最主要的原因是不能在自己当院长的学院里读博。第二我想在读博阶段拓展视野,既不离开整个传播的本行,也接触点国际传播领域。第三算是个客观原因,当时国际传播专业中有一位导师是刘洪潮教授,他在新华社任职,现已去世。我想选一个同事之外的教授做导师,可能对我要求严格一点。

南方周末:1990年代你差点离开教育行业进入广告公司。是什么让你直到现在还留在高校?

丁俊杰:1992年的大背景是市场经济在中国一派繁荣,很多人在那一年离开了事业单位,又称“下海”。当时参与创办广告专业的年轻人基本都想“下海”,我也不能幸免——我们都是半路出家,根本不太懂广告,越教觉得越心虚,认为到实践当中去比较好。

我当时参与了在广州、潮州的建筑项目,被邀请去广东一家那时候如日中天的广告公司,但后来我“爽约”没去,所以好多年以后我对那个朋友还很不好意思。

那时我的老师曹璐跑到宿舍对我说了几句话:

“小丁,你不能去广州。你皮肤不好,广州那个地方很潮湿。”

“依你的性格,你不适合去企业跟客户打交道。你第一不会喝酒,第二酒桌上的话也不会说。你现在去做一两次可能行,久了会很厌烦的。”

她说完我一下无语了,我说:“曹老师,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系里干。”

究其原因,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没什么大的追求和理想。现在曹老师86岁了,我们每次见面说起这件事都会哈哈大笑。

南方周末:你目前兼任亚洲传媒研究中心名誉主任、《国际品牌观察》杂志社社长、中国商务广告协会副会长、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主任等职务,它们的共通之处是什么?

丁俊杰:一个是立足于传播。比如亚洲传媒研究中心完全以国际传播为基础点,《国际品牌观察》杂志社也跟品牌、传播有关系;再比如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虽然它是历史学科的分支,我更愿意把它当做一种传播现象。

其中口述历史同样是我的业余爱好,我从小就对历史感兴趣,愿意听名人轶事、看回忆录。这个研究中心目前是中国最大的口述资料搜集中心,有共和国系列、抗美援朝系列等等,我在专业研究之余看看那些素材,觉得特别有趣味。

浪潮涌来,中国广告专业应往何处? 

南方周末:广告营销近年成为高考生的热门填报志愿。这一行的吸引力是什么?

丁俊杰:一是各大学广告专业的发展。招生简章、师资队伍建设等方面的实力越来越大,大家看到了它的发展趋势。

第二可能是因为这些年产业界和学术界联合办了一些活动,让青年学子感到这个领域还挺热闹。

第三,我觉得非常重要的是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大广告”时代。过去更多的是企业需要广告,现在城市、我们个人也离不开广告。比方说求职投简历,很多人被刷在简历这关,因为他们不懂广告规律,做的简历没有广告品质。如果懂点广告原理,会推销自己,至少第一关能把人说动。

南方周末:广告学院、广告专业学生如今接受的教育,什么时候会让你感到“要是我读书有这样就好了”?有时你会觉得自己读书时代的条件更好吗?

丁俊杰: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生命的早晨》,里面有两个(广告学创办初期的)细节,一是老师到处去找短训班听课,听完课回到教室再讲给学生听;二是学生能看到的书,我们老师几乎同时在阅读。

真的是从零起步,老师比学生长进不了多少,全凭学生自己刻苦。可是那时候的学生有最重要的一点是热爱,热爱这个专业、热爱这个行当,所以他们学得投入、专心。《人民日报》出过一篇叫《用“潘婷”换电脑》的文章,是写大夏天我们带着几十个广告专业学生,又招募几百个大学生,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潘婷样品入户派发;最后挣了6600块钱,给广告专业的同学买了台电脑放在教室里头。

后来我们有最先进的广播制作设备,有最丰富的资料库,有自己的广告博物馆,条件比原来好多了。但是,现在无论是学广告还是学品牌的学生,他们的执着程度跟当年的孩子们比还是有不足。比方当时问广告公司里头排名前50的名人,他们都是张口就来。谁是创意大师?哪家公司的老板是谁?哪个作品是哪家公司做的?他们都了解。

这是我感受到的。可能是现在的社会大家能选择的东西太多。如果说那时是“小米加步枪”,我们现在就是“飞机加大炮”。我觉得应了那句老话,“热爱是最好的老师”。

南方周末:现在广告公司、企业广告部门对广告科班出身看得重吗?

丁俊杰:近年有一些大学的广告专业被砍掉了,因为就业有压力。广告发生了变化,应该是让课程内容发生变化,而不是把这个专业砍掉。比如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2013年在研究生层面开设计算广告专业。

现在广告公司、广告部门普遍转型,接收不了那么多传统广告专业的学生。他们更需要综合素质高的学生,比如阿里巴巴的广告部门阿里妈妈,这两年招的可能很多是数学系出身的,因为他们对数字营销、计算广告学得非常快。

行业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直接从综合性大学非广告专业类招学生,进行广告相关的快速培训;第二可能是我们广告专业必须快速地把业界需要的知识引入课堂,比方说程序化购买、计算广告、数字营销,甚至可以把小红书各种“种草”的案例直接引入课堂,才能满足业界的需要。

南方周末:学生具备什么特性更适合报考广告专业?

丁俊杰:首先要有学习能力。广告这个行业是不能吃老本的,昨天的经验指导不了今天的实践。

其次,学习这个专业的最好是一个善于沟通的人。

最后,要具有团队精神。广告行业没有个人英雄,更重要的是协同配合的团队意识,甚至人和机器的配合都很重要。一个“吃独食”的人,可能不适合学这个专业。另外,还要有一定的挑战精神和积极向上的精神。

变局加速,现代广告可以如何改革?

南方周末:“新文科”的培养要求融合复杂的学科知识,广告专业亦如此。这是可行的吗?

丁俊杰:我常给学生灌输一个观念,“学了广告,不一定要干广告”。

很多在广告业干得很好的人并不是学广告的。这个行业的专业壁垒不是很高,但一定要打好历史、人文、数学、心理学、艺术、经济学等通识基础。这些学科看上去跟广告专业有一定距离,但是对学生学好这个专业至关重要。所谓“新文科”,实际是文理融合的概念。

所以,有的时候我愿意把广告或者品牌叫复杂性学科。能干好广告、品牌这件事,这个人的知识功底、创造性思维、新媒体运用能力、对大数据的敏感程度等等都是要比较出色的。

南方周末:近段时间ChatGPT在网上爆火,AI绘画也如火如荼。从广告的教育研究和从业角度,它们会带来什么影响?

丁俊杰:ChatGPT需要探讨、防范的是它在科技层面的伦理问题。国内外对它都是在审慎地对待,说明它有可能对我们人类带来伤害。

要避免它带来的伤害,我们必须给它设计规则。一定程度上来讲,ChatGPT是一个高手,所以我觉得未来我们更多的是让它发展成人类的助手,避免成为我们的对手。

另外,无论ChatGPT多么发达,很多东西它还替代不了,比如一些创造性、个案化的任务,但是有规律、有模式的东西可能都将被替代。

南方周末:你曾提到“在未来,一场音乐会、一场旅行甚至一次聚餐都可能成为好的广告,这是一种趋势”,这种趋势解决了现有广告什么问题?

丁俊杰:我是针对“空间媒体”的概念提出这句话。

我认为过去的媒体包括报纸、广播电视、网络都是时间媒体。未来光有时间媒体不够,所以提出空间媒体。

过去我们对广告的定义很清晰,但是当下及未来,好广告不只是30秒的电视片或者网络上的“种草软文”。随着私域和公域的并存,朋友之间的一场聚会、旅行、音乐会、画展等,都可能成为传达商业信息的过程,即传统意义上的广告。

所以我觉得我们进入了一个需要重新定义广告的时代。广告的边界、广告的内涵正在发生变化,我们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无法准确定义广告。当一个事情无法被准确定义的时候,说明这件事的意义和价值还没有被认识到。当我们今天无法准确定义广告的时候,广告的意义和价值正在发酵、在被理清、在被认识。

南方周末:认识与发现广告哲学有什么方法论吗?

丁俊杰:有。

广告的哲学都在广告之外。广告的哲学是人的哲学、物的哲学、事的哲学,但广告理论本身还上升不到哲学层面。

广告的哲学是人的哲学。现在常说洞察是广告成功的关键,我想说洞察只是广告成功的因素之一。从人的角度出发,把人性搞清楚了,比如人性的优点、弱点、漏洞……这就是广告的哲学。

第二,物的哲学。广告最基本的功能是帮助企业把产品,也就是物的价值发掘到最大。物有它自身的规律、价值性、物理属性和价格性,把这些研究透了就是广告的哲学。

第三是事的哲学。我们做的广告把人和物研究透了,然后借助一场又一场的活动,也就是我们所做的事来完成。

诺曼·道格拉斯1917年说过一句话,“透过广告可以发现一个国家的理想。”道格拉斯是广告人吗?不是,他是个文学家。作为一个文学家,他能够用文学这种夸张的语言,描述一种广告哲学。

所以我说广告的哲学是在广告之外或者在广告之上,而不是在广告之内。广告之内的是方法、路径,是技术性与操作性的东西,不是哲学性的东西。

立足当下,窥见中国广告教育的未来

南方周末:广告学更多是要让学生相信某些观点、策略、宗旨是有效的,还是应该把选择权交给学生?

丁俊杰:广告是个复杂性学科,也是一个开放性学科。它没有标准答案,只有参考资料。

我肯定是希望把选择权交给学生,让学生自己做判断。如果只给了答案,告诉他们这个理论是好的,等他们遇到另外一种情况时,就懵了。

我觉得学生现在学到多少理论、多少专业知识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有判断、选择、批判与决策的能力。当然这一切最重要的是他们要有思考能力,这些可能比所谓的专业知识更重要。

南方周末:高校广告专业的教授们会鼓励本科生、研究生做更多理论上的探索吗?

丁俊杰:是的。我希望学生多做理论方面的探讨。

比如我最近一直强调“域牌”的概念。有人说域牌不就是区域品牌的简称吗?不是这个意思。我提出域牌,是对比城市品牌这个概念。我认为城市品牌在中国是一个伪概念。比如广州不只是一个区域概念,它还是一个行政概念,它包含很多农村的元素。当我们强调广州的城市品牌时,农民是怎么想的?我用“域牌”是以人民至上为理念,广州域牌比广州城市品牌要科学准确得多。

我已经年纪到这个份儿上,没有那么多能力用空间理论、管理理论,用各种各样的传播理论去论证它,去体系化它。所以我提出这个概念,特别希望我的学生能够介入,能够继续研究,能够更多地做一些理论层面的探讨。

这些提法不是说我心血来潮或者拍脑袋想出来的,是有一定的事实、一定的阅读、一定的思考之后形成的。但是从理论层面光靠这些是不够的,要有人去思考,有人用数据做支撑,有人用理论做论证。

南方周末:你理想的中国广告理论建设应该达到什么程度?

丁俊杰:最好的状态是我们的理论能指导实践。现在我们的理论做到这一点吗?没有。我觉得有这么几个原因:

第一是我们的广告教育起步晚,它是在业界蓬勃发展之后才起来的。

第二,我们的广告教育支持队伍多元化。比方说过去教新闻、教心理学、教中文、教美术的,现在都转行来教广告,这意味着广告这支队伍的老师多数是半路出家。在业界从事这项工作半路出家完全可能做出成就,而学术是靠积累的。这个积累还不够。

第三是现实(投入的时间不够多)我们的业界活动太频繁、太诱人,老师大量参与业界活动,做理论的时间不够。不能离开业界,可大量时间参与业界活动,就没有功夫梳理理论上的问题。

第四个方面,我们现在理论不扎实、不系统、不稳固。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不是理论联系实际,而是所谓的理论跟在实践后面跑。

当然我看到现在一些中青年学者已经成长起来,他们受过良好的学术训练和系统的专业教育,也在广告学术界耕耘了一定时间。我觉得未来这批中青年学者会比我们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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