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率不到三成,他们生活在如影随形的阴霾下

曹文第一次走进何巧洁诊室的时候,是她患哮喘的第5年。

在大连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过敏(变态)反应科负责人何巧洁教授的患者中,曹文显得普通而又特殊。普通,是因为她和何教授大部分的患者一样,被哮喘困扰多年,病情却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特殊,则是因为每个哮喘患者所忍受的痛苦都不尽相同:拉风箱似的喘息、停不下来的咳嗽、濒死般的窒息感、终夜不能入睡的崩溃、无法参与的户外运动……

当然也有像曹文一样被折磨到抑郁的人——曹文告诉何巧洁,严重时她常常把自己独自关在卫生间里流泪,想到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乐趣而只有痛苦,就根本不想活。

曹文只是中国4500万[1]哮喘患者的一个缩影,事实上4500万也只是保守统计。这些被慢性气道炎症困住的人们,从发病到诊断,或多或少都走过弯路,而诊断后的控制,又像是漫长无期的螺旋。

“调查显示,中国城区哮喘患者的总体控制率只有28.5%[2],”何教授介绍,“而GOAL研究显示,经过1年的规范化治疗,80%的患者可以达到控制水平[3]。”

这意味着,中国可能有70%以上的哮喘患者都处于控制不佳的状态。

“用什么来形容哮喘这些年的感受呢,”属于这七成之一的曹文认真思索着措辞,“我觉得是如影随形吧,跟雾霾似的。”

被厄运缠住

早在读大学时,曹文的哮喘症状就已初现端倪。最初只是普通的感冒,但咳嗽和喘息的周期似乎异常持久。医生开了常规的消炎和平喘药物,几个月徒劳无功的治疗后,她终于决定转去市里更好的医院问诊,这才知道自己患上的是哮喘。

在那以前,曹文对哮喘的全部了解仅限于电视剧,“必须带着专业的吸入剂,一般主角一吸,就感觉已经来不及了。”故而当自己手里也拿到了同样的吸入装置,她只觉得错愕。

从此必须和吸入剂牢牢绑定,曹文觉得自己不再自由了。

同样失去自由的还有医学生出身的陈阳,她和哮喘的斗争已有6年之久。从怀孕晚期开始夜咳,但和绝大多数准妈妈一样,陈阳对吃药持保留态度。

“不吃抗生素,也不敢用激素,就在家做雾化,算是对症治疗,把那一次治好了,但是挺难受的。”陈阳说。

孕期和产褥期所幸平稳度过,但到第二年冬天,或许是北方寒冷的空气本就容易引发呼吸道疾病,陈阳的症状再次发作。这次病情来势汹汹,从鼻炎一路下行到支气管,夜里要咳很久才能睡着,往往入睡时已是凌晨一两点。

“我去呼吸内科,医生听了我的肺,就是非常明显的哮鸣音,说我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年人的肺。”陈阳至今仍记得确诊时医生的形容,“我上学的时候学过哮喘,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得,觉得有点难以置信……就是咳嗽嘛!”

尽管陈阳一向自诩乐观,震惊之余,情绪也着实低落了好一阵子。

哮喘带来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患者往往在精神上也备受折磨。和陈阳相似,在哮喘阴霾下走过的10年里,曹文许多时候也都感到心态几近崩塌。哪怕没有发病的时候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有峰流速仪监测,每天要填哮喘日记,我内心很抵触,总觉得在提醒我自己是一个病人。”

图/视觉中国

哮喘病人的第一次发病往往犹如一场灾难片。当时曹文正在地铁站上一段楼梯。也许是缺乏流通的空气中卷来了什么粉尘,也许是楼梯太长使她心跳过速,曹文在楼梯的半当中剧烈地喘起来,仿佛气管正在徐徐关闭,像武侠片里正在下沉的厚重的石门,门一关,四下漆黑,等待她的就只有窒息。

哮喘的本质是一种慢性气道炎症。然而这似乎难以理解,明明是慢性炎症,为何总是急性发作?

“主要还是由于气道炎症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何巧洁教授分析,“虽然哮喘在缓解期时病人没有症状,但气道炎症仍然存在。所以一旦有诱发因素,比如花粉过敏、感冒、大哭大笑,炎症就会急性发作,导致气道痉挛水肿,哮喘就发病了。”

哮喘控制不佳的那“70%”,几乎都有过反复发病的经历。频繁的急性发作对肺功能损伤极大,为了避免诱发,哮喘患者基本上都告别了体育运动。患者们共同的症状是喘息、咳嗽、胸闷和气短,这些症状往往在夜间加重,睡眠的缺失严重影响着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在长期折磨下,像曹文一样情绪异常的患者不在少数,抑郁症和焦虑症往往伴随哮喘一并出现。“在国外,哮喘病人都有心理医生同步进行治疗,因为对人心理的创伤的确很大。”何巧洁教授表示。

这道出了曹文和陈阳们的心声——患病已然是厄运,更糟糕的是厄运连连。

反抗与挣扎

与“规范治疗一年后80%达到良好控制”的标准相比,中国显然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

我国哮喘控制不佳的原因,首先是患者的认知误区。多数人不清楚哮喘的本质是慢性炎症,需要长期使用药物。“他们觉得喘了就用药,不喘就不用,这是临床当中最让医生头疼的事。”

曹文一度是让医生“头疼”的患者之一,但她有自己的考虑。在确诊为哮喘的第4年,她怀上了第一个小孩,有大半年的时间擅自停止用药。

“作为一个准妈妈,我想的比普通哮喘患者更多一些。孕期擅自减药带来的负面影响,比如不时会有的咳嗽,可能就是在向我抗议。”

患者不遵医嘱的另一面,是医生对治疗方案贯彻执行的欠缺。按照《全球哮喘防治创议(GINA)患者指南》的要求,哮喘患者需要定期随访,但实际上,由于门诊容量超限、随访机制尚不完善等等原因,临床医生往往只能给患者开药,而做不到长期跟踪管理。

医患双方都强烈依赖药物,然而并不是所有医生都能给出恰当的用药方案。

研究数据显示,约90%的未控制哮喘存在2型炎症[4]

“2型炎症性疾病是一类由于2型免疫应答处于失衡状态导致的疾病。”何巧洁教授解释,“过敏原、病毒感染或者外界刺激等等,都会促使2型免疫细胞介导包括哮喘在内的一系列病理生理的过程。这些2型炎症性疾病主要包括支气管哮喘、特应性皮炎、过敏性鼻炎、慢性鼻窦炎伴鼻息肉……我们统称为2型炎症的共病。”

换言之,哮喘往往并不只是“喘”,它常和其它慢病共同出现。最常见的例子是过敏性鼻炎。国际上普遍认为,过敏性鼻炎和哮喘是“同一气道,同一种疾病”,必须同时管理,不过现实中很难实现。

曹文在孕晚期就体会到了共病发作的痛苦,那一次她因发热吃了布洛芬,诱发过敏反应,鼻涕和喘息同时来袭。

“当时孕期肚子很大了,坐在卫生间,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开始是鼻腔像灌了水泥,曹文仰着脸,张大嘴巴呼吸,但很快气管也开始出现症状,她憋得嘴唇发紫,两眼发黑。“那时候觉得很无助。”曹文说。她抱着肚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万一这次撑不过去,宝宝怎么办?

曹文在哮喘的枷锁中挣扎的年头足够久,吸入式喷雾渐渐变得没那么好用。呼吸道病毒感染和哮喘反复相互作用,给治疗带来很大困难,陈阳形容哮喘在她的生活中是“阴魂不散”。长期气道炎症可能引发气道重塑,结果是不可逆转的气流阻塞。何巧洁教授对许多患者的遭遇表示遗憾:“哮喘如果长期控制不好,肺功能就可能无法逆转了。”

陈阳不喜欢服药,因为每次服药之后脑袋都浑浑噩噩,仿佛熬了一夜之后连轴去上班,别人说话都要反复确认两三遍,工作毫无效率可言。

尽管药物能够缓解症状,陈阳仍无法忍受等待药物起效的那段时间。疫情期间她发病了一次,因为怕急诊资源太紧张,她匆匆忙忙地把家里所有的哮喘药都吃了一遍,“当时也管不了药物之间是不是还有冲突”。眼见哮喘并没有缓解的趋势,她只能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匆匆打车去挂急诊,在出租车上,她一边咳嗽一边流眼泪,还要不停地和司机解释,在司机略带恐慌的眼神里终于坚持到了医院,等坐在急诊室等候时,药物才开始起作用。

图/视觉中国

医生看到陈阳自己走过来,血氧也正常,觉得没什么,告诉她回家好好休息。但陈阳发觉自己对哮喘的忍受已经到了极致,不仅是发病那段时间的痛苦,还有反反复复好像永远走不出来的循环,让她觉得哮喘的发作是没有尽头的。

和肿瘤治疗一样,哮喘也需要从发病机制开始,用合适的药物治疗。遗憾的是,国内目前普及的哮喘治疗方案几乎没有专门针对2型炎症的,药物的缺乏是一大原因。目前的主流治疗方式是消除气道炎症,大多用糖皮质激素吸入来缓解,严重时口服。但何巧洁教授坦言:“这些都是被动治疗。”

“现在国际上也已经创新上市了一些针对2型炎症的生物靶向药物,我们也期待着中国能够有靶向药物来治疗2型炎症的共病。阻断了发病机制,气道炎症就能得到控制,其它激素类药物就可以逐渐减量到停用,或者不再依赖缓解药物。”何巧洁教授介绍。

向往一米阳光

“我平时会写日记,高兴的、不开心的,都会在日记里倾诉,对自己是一种疏解,心里也会轻松一些。”曹文翻开记录了她最近5年生活的日记本,“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住院,因为鼻炎彻夜难眠。”

“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哮喘是一个整体的疾病,不断地走下坡路,我也很难熬,经常鼻子堵得无法呼吸。这种体验连身边的人都不能感同身受,他们觉得就只是感冒而已,这种想法让我特别崩溃,尤其深夜最崩溃,不但孤独,而且敏感。”

对发病期的恐惧蔓延到曹文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仿佛上了一把无限期的枷锁。曹文原本是个非常爱旅行的人,患病之后不得不放弃了自己想去又从没去过的雪山和高原,应对急症的药物也必须随身携带。

“有一种风声鹤唳的感觉,”曹文谈及哮喘给她带来的焦虑,“不一定它什么时候就点你一下,比如呼吸的时候听到一丝丝哮鸣音,我的神经立刻就绷起来了,就要多清清嗓子,多去试试,感受一下是不是病又来了。”

陈阳也有同感,多年来尽管一直在治疗,但始终感觉自己被关在笼子里。

“我停用吸入激素已经一年多了,但家里总是常备两个,外出的时候也肯定要带一个。这对我生活的改变是持续的:只要我不在家里,就必须带着药才行。”

但她们最恐惧的不是长期服药,也不是放弃旅行和运动,而是不可逆的肺部损害——如果真的有一天演变成肺功能无法逆转怎么办?

何巧洁教授介绍,全球哮喘防治创议(GINA)明确,治疗哮喘的目标是达到哮喘控制,或称良好控制,这在临床表现为两个方面:“第一是症状要控制,使病人能够维持正常的生活和活动水平。第二是降低未来的风险,包括急性发作的风险、死亡的风险,还要减少因为药物相关的不良反应发生的风险,以及肺功能不可逆转损害的风险。”

在多年临床实践中,何教授发现,哮喘的控制最终还是要多方合力才能有所进展。患者需要加强自身对疾病的认知,承认其“慢病”的实质,坚持长期用药把炎症控制好;医生则需要贯彻执行国际哮喘指南,不断根据患者的情况定期调整治疗方案。但最重要的,还是针对2型炎症的主动治疗。

“现在临床上的用药就像抗洪时候的沙包,被动地堵在那儿,最后很可能是挡不住的。我们不想被动挨打,使用常规的传统治疗。对于2型炎症,我们希望主动出击,从发病机制上阻断跟它相关的炎症,包括过敏性鼻炎、哮喘、特应性皮炎、慢性鼻窦炎伴鼻息肉、嗜酸性食管炎……一箭多雕。”

哮喘得到良好控制的“好日子”。图/受访者提供

社会学家卡麦兹(Charmaz)曾用“好日子”和“坏日子”来概括慢性病患者需要面对的两个交替出现的阶段:在坏日子里,病痛和治疗病痛的过程使人们无法再像普通人一样自如地生活。但也有好日子存在:症状能够得到有效的控制,患者可以从事许多活动,病痛退到了他们生活的背后。

何巧洁教授的大部分患者都抱着这样的期待——哮喘也终有一天会远离他们的生活,把他们从笼子里放归自由。

“我相信医学,”陈阳说,“我相信会有更好的治疗方式和药物在未来出现,我相信随着医学的发展,肯定会让人不再那么痛苦了。”

(注:应受访者要求,曹文、陈阳均为化名)

参考文献:

[1] Kewu, Huang. Yang, et.al. Prevalence, risk factors, and management of asthma in China: a national cross-sectional study [J]. The Lancet. 2019 Aug 3;394(10196):407-418. 

doi: 10.1016/S0140-6736(19)31147-X. Epub 2019 Jun 20.

[2] 中华医学会呼吸病学分会哮喘学组. 支气管哮喘防治指南(2020年版)[J]. 中华结核和呼吸杂志, 2020, 43(12): 1023-1048. DOI: 10.3760/cma.j.cn112147-20200618-00721.

[3] Bousquet, J., Barnes, N., Gibbs, M. et al. Asthma control using fluticasone propionate/salmeterol in Asian and non-Asian populations: a post hoc analysis of the GOAL study. BMC Pulm Med 17, 75 (2017). 

https://doi.org/10.1186/s12890-017-0410-x.

[4] Canonica, G. W., et al. Defining type 2 asthma and patients eligible for dupilumab in Italy: a biomarker‑based analysis[J]. Clinical and Molecular Allergy, (2021), 19:5. 

https://doi.org/10.1186/s12948-021-00146-9.

网络编辑:kuangy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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