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烟草是霸道的东西

他出现的时候,仿佛一支巨大的烟斗突然间升了起来。嘴里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香得不得了,到今天那种香味似乎都还能从大脑的回沟里渗出来。

丁学良 
哈佛大学博士,香港科技大学教授。一位特立独行的学者,亦是不随俗流的好玩之人。
你以为他喜欢谈政治,他却说自己更会讲故事。



他出现的时候,仿佛一支巨大的烟斗突然间升了起来。
嘴里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香得不得了,到今天那种香味似乎都还能从大脑的回沟里渗出来。



那是1985年的秋天,波士顿的天气渐渐转凉,路边树上的叶子已变成了金黄。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坐地铁从哈佛广场到麻省理工学院前面的一座桥,桥下是查尔斯河。学建筑的人都知道,沿着查尔斯河就等于在北美的建筑史中行走。我走的方向顺着时序的,建筑风格由古老而现代。

突然,一座木质结构的老房子出现在面前。远看有些摇摇晃晃,外面是比邮筒更深的绿色。三条公路从它旁边绕行,形成了一个好似安全岛的三角带,就只它孤孤单单在中间。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大波士顿地区,甚至整个新英格兰地区最古老的一间烟草店。房子外面没有任何招牌,门口也没有门铃。从初秋的阳光里走进去,没有灯,几缕日光从天窗透下,非常晦暗,眼睛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我叫了几声“hello”,一个人从里屋走到左手边的柜台后面。那个柜台也是木质的,就像是好莱坞讲述十八世纪开荒人的那种老电影里的一样,散发着经受了几十年、上百年烟熏的气味。他出现的时候,仿佛一支巨大的烟斗突然间升了起来。脸很黑,眼睛和嘴唇一看就是长年、大量吸烟沉着的古铜色,眼白都被熏成了咖啡色。也就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材高大壮实,嘴里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香得不得了。二十多年了,到今天那种香味似乎都还能从大脑的回沟里渗出来。

我向他简单地介绍了自己,一个外国来的学生,对烟草很感兴趣,特意前来寻访。他告诉我他已经是家族的第四代继承人了,爷爷的爸爸便开始做烟草生意。遗憾的是美国禁止了与古巴的烟草贸易,拿不到最好的古巴雪茄,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到洪都拉斯的烟丝。他很友好,说先卷一支雪茄给我试着抽。储放烟丝的房间外人是不能进去的,里面也没有灯,他打着手电给我找。雪茄卷得很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比较“嫩”。因为我没有抽雪茄的经验,他自己抽就要粗,口感才厚实。雪茄卷完很长,他取下挂在腰带上的一柄精巧的银刀切断,告诉我说,好的雪茄是不能用铁器切的,因为上面的味道会破坏雪茄口感中最细腻的部分。点好雪茄不能用火机,会有油味。新式的火柴也不行,要用老式的,在皮靴侧面擦燃。我以前也是嗜烟的人,抽纸烟。当时在哈佛读博士学位,因为太累,一根火柴一包烟连着抽,一个下午就没了。可是接过那支雪茄,深吸了一口,那种感觉就是,一下子觉得以前抽的都不是烟,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告诉他,除了烟我还喜欢酒。他说那你应该将二者结合起来,不要买那种现成的揉好的烟丝,而是自己去揉。用最喜欢的白兰地,滴几滴揉进烟丝里去,避开阳光直射晾干,这样点燃时就不只有烟草的味道,还会有一种干邑的淡淡的、甜甜的香味飘散在空中。“你会非常享受的”,他说。他的那种对烟草发自内心的热爱,我从来没有见过。我认识一些喝酒非常讲究的人,但是抽烟就没有遇到过任何人能够接近他的水平,到今天也没有。我不太会卷雪茄,卷雪茄是一门女红一样细致的手艺,他于是建议我用烟斗,既健康也方便。回去以后,平时带一包烟丝在口袋里,过一会就拿出一点来点上,动不动就抽两口,太好抽了,太开心了。后来抽得太多,咳嗽,去看医生时X光照出来肺部有很大的阴影。医生怀疑我患了肺结核,细问才知道是抽烟抽的。我有家族心脏病史,父亲很早便过世了。医生非常郑重地问我:你是要活下去,还是继续抽下去?我说我当然想活下去,他说那就别抽了。我做事情一贯要尽兴,如果既要保留对烟的美好感受,又只能蜻蜓点水一样轻接触,不能重接触,我自问没有那个控制力,就狠狠心把烟戒了。

二十多年来我没有再碰过烟草。周围人抽纸烟对我没有任何诱惑力,相反很为他们惋惜。既伤害了身体,也没有享受到好东西,两无所得。但是碰到人抽雪茄对我还是有严重的冲击,因为我知道那玩意儿有多么好抽。这就好像,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小船掌控得比较平稳了,突然一条大船从旁边飙过去,一下子把海浪掀起来,顿时发现自己所有的定力在这样的波涛面前形同虚设。

波士顿地区有很多这样的家族店、老字号,没有名字,一所小房子几十年、上百年在那里。人们有意识地去保留和寻找这样的老的东西,而我们中国现在的情况却是刚好相反的。 (整理:严晓霖)

网络编辑:瓦特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