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无尽削弱后,电影仍然是最具公众性的艺术形态
“电影仍然是最全面地去触碰和覆盖今天世界当中正在发生的事情,主流的和非主流的,被凸显的和被遮盖的。别告诉我说抖音、快手上什么都有。我们有他们短视频平台上没有的,但是能被看到吗?”
一经剧透就不能再看的电影,基本不值得再看第二遍,所以也不存在反复观看的问题。
责任编辑:刘悠翔
戴锦华不喜欢“戴爷”这个称呼,“我觉得很粗鄙。这后面是显而易见的父权和男权意味。”
这个称号源自1980年代,戴锦华从北大毕业在北京电影学院任教,几位青年教师看不惯电影圈的“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觉得可以把那些大爷取代。“我比较希望他们用别的方式来肯定和赞美我,而不是用这种方式,因为这本是我们年轻时候在电影学院的一个玩笑,结果不知道怎么会在江湖上成为一种称谓。”
戴锦华教授有多重学术身份,研究领域跨越比较文化研究、女性主义研究和电影研究。公众最熟悉的还是讲电影的戴锦华,她是地地道道的电影专家。
“我是误入电影。”戴锦华说,“如果我当时不是别无选择地去了电影学院,就不会有和电影的这份缘分。”因为幸运地看了几十部欧洲艺术电影,她“从此与电影共坠爱河”。
在电影学院执教11年后,戴锦华重回北大。迄今,她仍是北大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在北大,戴锦华开设的课程包括但不限于电影史、电影理论和电影精读,近几年她在北大最开心的一件事,是在两百多个座位的北大讲堂放艺术电影,然后给学生们做映后导赏。
对公众,她不仅主编了《给孩子的电影》,而且在互联网上开设了若干电影大师课,包括《中国电影50部》《52倍人生》《性别与凝视》。
“电影不止一种,电影是复数,有用肌肉看用肠胃看的电影,也有用头脑看用心灵看的电影。”戴锦华对电影的肯定从未发生改变,“迄今为止,电影仍然是最具公众性的艺术形态。最全面触碰和覆盖今天世界正在发生的,主流和非主流的,被凸显和被遮蔽的事情的,只有电影。”
因为主编了《给孩子的电影》,有人曾希望戴锦华参与助推电影进入中小学教育,让“电影教育”成为可以计分的考试科目,对此戴锦华“非常犹豫”,“我希望告诉孩子们,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电影艺术,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好东西一样,你可以去获得它,可以去追求它”,“电影需要知识,但是知识不会帮你真正地去体会到电影的美和独有的魅力”。
接受南方周末专访,戴锦华仍然是一贯的语言犀利直言不讳。关于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她欣赏但是不热爱,她热爱的是《一代宗师》。关于新近的奥斯卡电影,《芭比》是玩具公司投拍的超级广告片,主题外在,她认为跟《坠落的审判》完全没法比。论文学,她强烈推荐《呼啸山庄》;论电影,她觉得改编《简·爱》更成功,推荐2011版的《简·爱》,因为她粉迈克尔·法斯宾德,“好演员同时好看”。更重要的是,这个版本高度还原了19世纪古典绘画般的色彩,“真的打动我的是导演下的功夫,他全部使用当年的光源,壁炉、蜡烛、油灯来拍摄”。
谁是世界第一电影大国
南方周末:你曾经说过,批判好莱坞、鄙视好莱坞电影是你的职责。
戴锦华:因为当时好莱坞遮天蔽日,美国的全球霸权直接就兑换成好莱坞的全球覆盖,最严重的时候,它覆盖全球电影市场份额的95%—97%,对这么遮天蔽日的巨无霸,我的厌恶是生理性的,而现在好莱坞的颓势已经不可掩盖,我也没有那么强的动力和愤怒了。
南方周末:1994年大片进入中国,你曾担心“狼来了”。这两年好莱坞已经完全无法跟国产片相抗衡,是国产片真的好得不得了吗?
戴锦华:这个转变过程,中间有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大片进入中国,原来的国营电影体制和覆盖全国城乡的电影发行院线,就这么碎裂,沉没冰海当中。
第二个阶段,大概2003年前后,《英雄》热映(的同时),好莱坞电影已经成为中国影院的主导性的放映。第二个阶段时我经常被同行嘲弄,因为不光没有冰海沉船,庞大的新的中国电影产业还正在崛起。某种意义上说,我错了,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了——并不是因为引进好莱坞,引进市场机制,(才)激活了中国电影。
全球化程度越高,好莱坞的覆盖和进入的力度就越强,这是欧洲那些自以为有文化传统的国家都不能改变的事实。中国是例外中的例外。我想这很大程度上跟二十世纪的中国在世界格局当中的政治、经济位置,以及1950至1970年代所形成的文化格局、传统等相关。
中国电影和中国经济同步崛起,真的是奇迹中的大奇迹。大概在整个世界电影史、世界文化史、世界史上,都找不到第二个例子。
第三个阶段就是现在,好莱坞电影人不再那么热衷于来中国了。
在第二阶段时,中国市场的票房一度约等于好莱坞的全球票房,以至于好莱坞的发行人已经不再关注他们的本土市场,只要拿住中国市场就获得了一切。因为同样的情形,他们也热衷于接受中国资本进入好莱坞电影制作,因为有了中国资本份额之后,也就为进入中国市场赢得了某些便利。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突然间好莱坞的热度快速消退,而这种消退本身我认为也不是所谓单纯的市场逻辑的结果。所以对我来说,我很难把它引申为因为中国电影太棒,所以大家不看好莱坞电影,或者是因为中国电影对市场的良好把握,战胜了好莱坞。
这也是我到今天为止,希望思考当下中国的人都关注中国电影,关注电影的重要的原因。某种意义上,电影仍然是非常敏感的表征,用当年文艺理论的说法叫晴雨表,叫末梢神经。可以从这样一些现象去透视整个中国的社会心态。
我好像用了大半辈子跟好莱坞死磕,然后不断地告诉大家电影是复数,不要以为只有一种电影,不要以为只有几种电影,其实电影是极端丰富、巨大的世界。现在突然之间,我觉得,好莱坞的衰落已成定局。
南方周末:好莱坞的电影衰得不得了吗?
戴锦华:我们现在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二电影大国,在疫情期间,我也信心满满地说,我们反超好莱坞成为第一电影大国指日可待。电影原本就是过剩资本催生的东西,它遇到的困境和威胁就更直接。现在投资电影的时候,就势必对市场,对票房的考量变得非常紧张和有压力。
我记得1997年跟美国哥伦比亚公司副总裁聊天,他说每一次投资都是一次赌博,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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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