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 | 在水利学校
陈瘦竹、沈蔚德在我家不止一次遇到过小孔,陈瘦竹很敏感,跟我说,杨苡同志,你得注意啊,别老让他到你家来了——他是在追你。
责任编辑:刘小磊

杨敏如、杨苡姐妹与母亲徐燕若、哥哥杨宪益(左起)。
参加工作
南京文联刚成立,我就加入了。当时还没有作协,南京作协的前身就是“文联”,追溯起来,我要算南京作协最早的一拨了。那时候大家都很兴奋,文联有活动我都积极参加,虽然那是个群众组织,不拿钱,也不上班。“文艺整风”时我几乎天天去参加学习,当然不是整我,但每个人都要检讨的。给我提的意见是“个人主义”,指的是我不“参加工作”,甘当家庭妇女,在家里带孩子。
那时候参加工作就等于参加革命,因为新社会,都是“革命工作”了嘛。我心里不服气:在家里带孩子有什么不对?——母亲的教育,孩子是第一位的。再说我也不是拒绝参加工作。后来文联机关要进人,我也想进文联的(机关工作人员与一般会员不同,是驻会的),因为想搞写作。那时候我已发表了一些作品,都是紧跟形势的,比如骂杜鲁门的讽刺诗什么的,文联一度也准备要我的,但最后还是别人进去了。
文联没进得了,我后来还是参加工作了——到水利学校去教书。教语文。以我的本意是不想教书的,我不喜欢上课。正好一对熟人夫妇要调到北京去,女的在水利学校,要走了,就推荐我代替她。水利学校在国府路,离板桥新村不远。熟人跟我介绍说,学生都不是考进来的,这我很愿意,学生太单纯,白纸一张,工作过的人经历丰富,有生活。当时不都是宣传搞文艺创作应该深入生活吗?我觉得在这样的学校教书是有意思的。
还有一段插曲:可能就在进水利学校前那段时间,我还曾经有过进南大的念头。我周围有许多南大的人,是我自己起劲,还是别人撺掇,说不清了(我不喜欢上课,按说是不想往学校里去的)。既然是外语出身,到外语系是理所当然,但我想去的是中文系。一直有中文系情结,到西南联大,原本想学的就是中文,外语没新鲜感了,又以为中文系离创作近。其实中文系比外文系更像做学问,据说中文系老师常会在新生入学时让他们不要搞错:这里不是培养创作的,是教你怎么做研究的。只有后来陈白尘当(南京大学)系主任的时候,中文系才鼓励学生搞创作。
那时候进人没那么复杂,多半还是靠熟人介绍。我是罗根泽、陈瘦竹主动引荐的。罗根泽一家在重庆中大柏溪时就熟了,老师辈的人,陈瘦竹低个半辈,比我们年长些,还算平辈,他原来是国立艺专的,后来到中央大学成教授了,和赵瑞蕻是同事,在南京文联算比较活跃的人物,两家来往也是比较多的。这时中文系的系主任是方光焘,有天晚上,罗、陈就领着我去小粉桥他的住处。我要不是没进门,要不就是进去见面后让我先出来了,他们在里面商量。也没过多久,两人就出来了,脸色有点难看。原来方光焘没答应,说要进人的话,人选已经有了。大概方回绝得比较直接,生硬了点,他们俩都有些生气,觉得方光焘不给面子。他们一个老资格,一个是中生代有分量的人物,两个人一起来介绍进人,以为事情是可以成的。
我反倒是有点无所谓。不是说我多没有功利之心,参加工作有一份收入是我的家需要的,只是我经常无可无不可,三心二意的。马上想到,要是真进了中文系,和赵瑞蕻在一个单位里,也挺麻烦。
杨灿
这样我就进了水利学校,应该是1952、1953年的事。
水利学校的教务主任叫杨灿,新四军的,进过上饶集中营。很喜欢说他的经历,就像讲《红岩》里的渣滓洞。他蛮“左”的,不过人不错,对我也很好。可能是没碰到过我这样的人,有点好奇,他跟我说过从上饶集中营逃出来的事,绘声绘色,有好多细节。
但是有一次他对我光火了。是他来听我的课,事先也不打招呼,忽然就来了,也不管教师的感受,像是来突击检查的。我就很生气,这不是一点礼貌都不讲吗?我是教会学校里出来的,教会学校也有听课的,都是客客气气告诉授课的老师,到时候轻手轻脚地进来,一点也不影响上课。
那次上课的内容涉及西安事变。有学生就问我对西安事变的看法。这时候我灵机一动,说杨灿同志是老革命,一定有正确的看法,趁这个机会正好请他给我们讲一讲。他觉得很突然,一下说不出来,弄得有点尴尬。后来他就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冲我发脾气,质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说我让他难堪。我就说,是个机会嘛,讲讲有什么不好。反正他很生气。但这事也就过去了,后来他对我还是很好。
解放初有好多干部都是这样的,挺“左”,但人挺好。杨灿有些工农干部作风,倒没官架子,直来直去,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他常到我们家吃饭,来去都随意,我们搬到陶谷新村后,他还来过好几次,我们也不特别准备什么。其实也不仅是他,解放初在板桥新村的家,经常有人来吃饭,有次我过生日,来的人一拨一拨的,面条都不够下。人来人往吃饭,流水席似的,我很开心,觉得像电影似的,电影上讲的解放区生活,就是这样不分彼此的。
我在水利学校教的学生都是水利系统的,年轻人,培养对象,当干部的苗子,好多都是从治淮工地上来的,文化程度不高,但人都挺热情朴实的。当时有一种学校,称作“工农速中”(速成中学),是帮助劳动者快速提高文化水平的,水利学校差不多就那样,我要教的语文课很简单。学生对我不错,我的课蛮受欢迎,一是上课比较随意,还有他们觉得我普通话说得好。
有点不愉快的事情是有同事指责我常去坐咖啡馆。那时碑亭巷有个“泰安咖啡馆”,挺安静的,平时没什么人,到那儿可以自己要他们放音乐,我就让他们放流行歌曲。水利学校在长江后街,离“泰安”不远,我喜欢抱一摞作文到那儿去批改。不少同事没去过咖啡馆,也不知哪来的印象,说那不是好人去的地方:有茶不喝,喝什么咖啡?有好心劝我的,也有人问我老去哪里干什么?我说改作业,又问改作业为什么不在办公室。事实上我就是嫌办公室吵,另几个老师不上课时老在那里叽里呱啦地说话,声音好大。
坐咖啡馆的事,学校团支书孔繁群也跟我说过,要帮助我。
团支书孔繁群
小孔找我谈话,也不光是谈咖啡馆的事儿。他经常到我家,就在那里吃晚饭,要帮助我提高“思想觉悟”。因那时赵瑞蕻在东德教书,就我在家,陈瘦竹、沈蔚德在我家不止一次遇到过小孔,陈瘦竹很敏感,跟我说,杨苡同志,你得注意啊,别老让他到你家来了——他是在追你。我没当回事,还觉得他们有点大惊小怪,或者按那时候的说法,有点“封建”。我感觉小孔挺正派的,上进心强,对人很热情,乐于助人,不光是对我,对别人也一样。而且我都三十好几,三个孩子的妈妈了,怎么可能呢?也没阻止他再来——就是有这个念头,我也不知怎么开口。
来得次数多了,他有点自来熟那种了,有次我生病,一对熟人夫妇来看我,他像主人似的给人让座,自己坐到床边上来。真是奇怪!这算哪一出?还有一次,晚上天气冷,他回去时问我能不能借件衣服让他穿一下,我就拿了件赵瑞蕻的大衣让他穿。下一回他穿了来,居然又穿走了,也不说还。我跟大王姨、马嫂她们嘀咕:哪有这样的?大王姨倒说,让他多穿几回也没啥,反正还回来要洗,穿一次也是洗。
这些小事我多少有点不快,觉得他有点缺少教养,但是总体上我还是觉得这年轻人不错。直到有一次,又是小孔找我谈话,在我家吃了晚饭,忽然期期艾艾地对我说,这段时间他上班心不在焉,情不自禁老想往我家跑。我听了很不舒服。想起陈瘦竹、沈蔚德对我的提醒,可能还真给他们说中了。当时我觉得特别扭,我是有点封建的,认为对结过婚的人有想法就不应该,挺恶心的(过去跟穆旦说过这意思,他一听就说,行了行了,又是这一套)。而且小孔是有女朋友的,就是水利学校的学生,长得挺漂亮。所以他说那话,怎么都不对。
那以后就有点警觉了,再说到我家来,我就开始找理由推脱。但也没完全疏远小孔,记得有次杨灿生病住院,他告诉我,要我和他一起去医院探视,我也就去了。
后来整风,也不见得是搞什么运动,“批评与自我批评”是经常性的嘛,不知是别人批评他,还是他自我检讨,检讨的内容包括了和我的交往。学校领导焦作圣(我忘了他是校长还是党委书记)找我谈话,说群众有反映,说他老往你家跑,他自己也承认了,还让我看了小孔的检讨,里面原原本本交代了对我说的那句出格的话(不然我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楚)。焦说,他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都写出来——这也是组织上为了帮助教育他。我说,说不上什么对不起,他说的这些,我也记不得了,谁会什么都记着呢?他是要帮助我呗,他是干部,我还能不让他来?其他的,包括他说话不得体我心里不舒服,我都没说。他还是要我写个书面的东西。我真不知有什么好写的,最后只写了几句交上去,大意是,如果是我在言语中影响了他的思想改造,助长了他的小资产阶级情绪,那我应当要检讨。焦作圣后来又找过我,表示跟你没关系,是他自己思想没改造好。
孔繁群后来调离了水利学校,好像是到基层去了。这大概是一种处分惩罚,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也没人跟我说。我猜还有其他事情,不会只因为对我说过不得体的话,他的检讨写了一大篇,好多项呢。而且我没揭发过他,没什么好内疚的。只是一个年轻人,好好的前途没了,有点可惜。
我以为要死了
我在水利学校工作的时间不算长,大概也就一年多时间,中间还曾大病一场。大体上我在水利学校工作还是挺愉快的,特别是和后来我工作的南京师范学院相比。要不是一段要去东德教书又没去成的插曲,我多半会继续在水利学校教书。那事搁后边说,先把和水利学校有关的事说完了。
没去成东德是意外的情况,回南京当然也是意外。原本是没打算回来的,水利学校那边自然就没排我的课,也就没课上了。不工作、白拿工资算怎么回事呢?我就提出辞职。学校方面提出,你就帮助改作文吧。到时候就有一大摞作文送过来。我觉得还是不妥。水利学校给我的工资是每月七十元钱,在当时也不算少了,我只是改改作文,拿全工资,似乎还是不合适。我又提出减工资,学校里没这方面的条文,不知怎么办,一直拖着。最后我还是辞了。
有个校领导说,为什么要辞职,没了工作,生了病怎么办?我从来没想过这问题,也不知公费医疗是怎么回事。有病自己花钱治呗,解放前都是这样的,所以我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谁知道没多久我就生了场大病。说起来还和水利学校有点关系:杨灿患肝炎住院了,因为一直关系不错,我就去看他(没当他是领导。如果纯粹是上下级关系,我就觉得别扭,像是要巴结)。那天是和孔繁群,还有一个什么人一起去的,他很高兴,削了苹果递过来。小孔接过就啃起来,我有点犯嘀咕,我知道肝炎会传染,推说刚吃过什么。他说,怎么了,还嫌弃呀?是半开玩笑的口气。他以为我是客气,大概也不大相信医生那一套。这么一说我就不好拒绝了。老批评我小资产阶级思想什么的,这不是一不小心就又暴露了?结果讲礼貌就把苹果吃了。没想到居然就传染上了。这是后来医生诊断的结论,我还有点怀疑:同去的小孔并没传染上啊,跟我熟的丁荣施就半开玩笑地说,你是平时讲卫生讲过头了,有点什么情况,人家扛得住,你反而吃不消。的确小时候得了伤寒,隔离过,母亲特别小心,我也受影响,动不动就用酒精消毒,有时就跟护士似的。
那天回家以后就开始不舒服,慢慢食欲不振,人没力气。隔天正好张学庸夫妇晚上到我家看我,他们是搞医的,一看就说不对,得马上住院。当天晚上就安排我住到医院去了。
这场病害得不轻,在医院就住了两个月。赵瑞蕻在东德,家里三个孩子是马嫂和大王姨管着,住在医院里,整天有气无力。那段时间给巴金写了不少信,有封信里说,疲劳像是在身上生了根了。要不然还会给萧珊写信的,因那次在上海的不愉快,我们好长时间不通信了。肝炎也没什么特效药,我觉得奄奄一息的,快要死了,心情也很不好。当时的医疗水平就那样,说病死也就病死了。之前我还得过一次胸骨痨,最严重的时候,也以为没救了。
入党问题
在鼓楼医院住了好久好久。有次水利学校一位姓金的校长和杨灿来看我,我跟他们说,真滑稽,到现在我还没入党呢。整个是要死的口气。我特别害怕组织纪律,从没想过参加任何组织,那一刻也不知怎么来了这么一句。那时候鼓楼医院的院长说没什么办法,意思是我的病治不了了。我以为我要死了。入党对我来说就像要走的程序一样,迟早总要入的,现在都快死了,也没入。跟他们说时,我还流眼泪了。
没想到后来病好了。回到水利学校上班,有天领导就跟我说入党的事。说我可以加入民盟,大概他们看来,以我的情况,加入民盟比较合适。我说民盟我不入,要是解放前那还有意思,反对国民党嘛。现在国民党跑台湾去了,要入就入共产党。水利学校对我真是不错的,后来真的让我填表写申请。我却又没写。问我怎么回事,我回答说,没资格。是真这么想。——在医院说没入党,好像是一生憾事,那是真的;这时侯说“没资格”,也是真的。
因为又想起在重庆时和罗沛霖的对话。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时,李之楠和我绕着学校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谈了一晚上,那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说入党的事。这以后我来往的朋友中虽有不少人是地下党,但再没有谁想要发展我,至少记不得有谁认真提起过。在重庆罗沛霖想发展我入党,却是郑重其事的。老了以后我姐(编者注:杨敏如)和我说过去的事,有次忏悔似的说,我还吃过你的醋哩。我说,我一直是倒霉的,有什么可嫉妒?她说了一通,原来是因为罗沛霖。她觉得罗沛霖(编者注:杨敏如丈夫,两人于1941年结婚,罗沛霖后来成为著名科学家)老跟我说话,比跟她话还多。我说他找我谈话,是想发展我入党啊,你不知道?
现在想想,她是真不知道,罗沛霖是特别遵守组织纪律的。杨敏如解放后多次申请入党,最后了了心愿,晚年终于入党了。但过去罗沛霖从没想过要发展她。我还问过,你怎么没想到让五姐入党呢?他说你姐的性格不合适。意思是杨敏如大小姐脾气,养尊处优吃不得苦,而且什么事都不会做,就热衷吟诗做赋唱昆曲这些,挺传统挺保守的。言下之意我合适,他觉得我是可以吃苦的,敢走出家庭,到外面闯。(在他看来,杨敏如的毛病都是因为母亲的教育。的确在家里母亲让我学着做各种家务,对杨敏如则从来没要求她做事的)。到延安以后给我写的信里还说,来吧,延安不是Dreamland(编者注:梦境),等你!他就根本没想过让杨敏如到延安去——以为她没法适应的。
病友
就是那次住院,还认识了一位病友,叫王秀英。她是从农村来的,是她那个乡的妇女主任,据她说,管着两千多妇女。王秀英得的是血吸虫病,脾脏肿大,很严重了,要在肚子上开刀手术。同房间其他几个都是知识分子,她是没文化的,不过大家相处也挺好,并没有人嫌弃她。早上查完房了,护士长说,你们没事干,闲着也不好,帮我们裹纱布、做棉签吧。我们就一起干这活。王秀英虽然会干家活,这个却是没弄过,我们就教她,让她跟着学。
要动手术的头天晚上,她忽然说,我们来开个会吧。她当妇女主任,在家里大概是常张罗开会的,我们倒也听她的,解放以后各种各样的会特别多,居委会大妈那样的也常召集开会,都习惯了。于是就开会。原来她是担心手术的结果,怕自己可能就那么没命了,要交代自己犯过的错——也是一种忏悔吧。她说有次领着几个人去抓赌,把人家赌的钱和赌钱的纸牌都没收了,但罚过赌的人之后,她们自己找了个地方开始玩纸牌赌钱。我问,你们没收的钱呢?她比了个往裤兜塞的动作,意思是自己拿了。她还检讨她老想着自己,比如这些天尽想着自己手术有个三长两短的,全想自己的事,说着说着就开始哭起来。我们都劝她放宽心,往好处想,做了手术就好了,这病是有治的。
手术前要签字,告知书上好多条,还有关于费用什么的,她不认字,我就讲给她听,她也闹不大明白,最后是我签的字,也是担保人吧。后来手术很成功,当时做大手术,要蛮长时间才能出院,我出院以后又去看过她和其他病友,那时她已恢复得挺好了,我问她住院费交了吗?她说她不管,她没钱。我说那么大手术,住院住了那么久,总要想办法先交一些。后来她的住院费大概是不了了之了,手术是我签字的,医院也没找过我。她没一点心理负担,记得那次我是坐她旁边和她说话,她还肩膀杵我一下,问,你会不会玩纸牌?我说不会,没玩过,她兴奋地说,纸牌好玩哎!
王秀英病好以后来过我们家两三次,有次在我家吃饭,赵瑞蕻大概正好从东德回来度假,也在,跟她碰杯,说,你能有今天,要感谢共产党。我说,要感谢毛主席。她拍我肩膀说,我要感谢你哟!
校对: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