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寂寞的城——烘云托月话《边城》 | 高中组二等奖
小小的寂寞的城——烘云托月话《边城》 | 高中组二等奖
第四届南方周末“阅读新火种”中学生读后感征文活动
奖项:高中组二等奖
作者:卿晨
学校:成都七中林荫校区
指导老师:付阳
“烘云托月”一典,于我是从宗璞《野葫芦引》中得之。原是有一方古砚,方圆相济,四周雕饰行云,砚盘宛如明月,遂名之。我想,小说的人物一旦塑造出神,之后发生什么,便全要由她自己的性格决定了。主人公的出场,从来不是随意的,要靠作者天生地造,西望东来,层层创设,才能把主角“捧”出来,出场一句话,便神态毕露。我窃以为这样的笔法为“烘云托月”。
《边城》中的“烘云”,正反两面烘出来。正面烘清水,背面烘淡墨。清水先染一层,背面轻轻点一笔淡墨,墨色便透过纸背染出来。再点清水,再染淡墨,如此下去,烘出一团好云物来。正面烘的清水是风物,背面烘的淡墨是人情。风物染多少层终是淡的,便是个“小小的寂寞的城”;在这淡淡的风物里,只一点眼泪一点欢乐,便有了浓浓的“人事爱恨必然的期待”,就是那“真切”“糊涂”,就是那“全个身心为那点儿爱恨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这里所谓人情,竟不是邻里乡情,却是一个个人内心烘楼照壁,真切模糊的人事爱恨之情。风物原是天生地造的,人情是风物里长养起来的。
《边城》开篇,便写本书命脉的一段风物。“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湘川边境,本非紧要处,又非要道,只一座“小山城”,便是世风吹不到的净土,又是战火烧不到的桃源,那样安恬得有点奢侈;却是春风不度名不见经传,又卑微渺小得可怜。安恬得生出一段踏实敦厚,是不怕人欺,也从不知有人欺的;渺小得生出了张皇和冀盼,是隐隐知道出山有路,更是隐隐知道路上有繁华也有风波。既知溪水出山,又不知山外何物,便说“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于是一切踏实、冀盼、想象,乃至于渴求与张皇,全部落到了“城”上。这是大的风物。
再说小的风物。“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城在边境,溪在城边,而这塔在溪边,其实也是村边。靠边上,是孤零零的,那样的弱小,可见这户人家亏得了“边城”的气韵;却又不止是得其气韵的那种“边”,只见是一座“白色小塔”。白得那样显眼,有点骄傲的样子,便是一股自得的劲儿;又是“小塔”,又是“单独”的人家,又好叫人怜惜。既自得了,又得了人怜惜,便是一脉的聪颖、一般的媚态,更别有一种美趣。大小风物既品貌一脉,个中又不显不露地出了一个各与众别的所在,便是一段风流,一段缠绵。
风物既烘到此处,便从背面落笔点染人情。就是这静静的河水,渡船的塔下老人。写渡口为公家所有,过渡人不必出钱。
便是那种敦厚,那种不知人欺,那种安恬,一下子有了点墨色;再细看下去,言语间有知足,更有一点谦逊;谦逊里再看下去,便是一点小小的冀望,又有一点小小的酸楚。就是这样“不成材的”、“巴掌大的”,却是好的、妙的,送得出人的。
点染及此,凡夫大可罢笔,便直述正文,还可见什么“民风淳朴”,实在俗笔,令人发笑。沈老却再写人情,竟然宕开一笔——“管理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个老人。”“他唯一的朋友为一只渡船与一只黄狗,唯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
写五十年寂寞的岁月,五十年如溪水般清澈到了一无所有的人生。上文才写敦厚淳朴的推让送烟云云,好叫人温暖,又好叫人喜欢;紧承着便勾勒其背后的人生,其笔法之精,翻手为繁华,覆手为苍凉,却是那么巧妙地揭开了人情的深层。言辞里含着的“小小的冀望,小小的酸楚”透过纸背而来。这人情的墨色,要淡淡地浓起来。
光是孤单清净不足酸楚,其文笔曲折又引出一段公案。是这老人的独女与一位唱歌的军人相爱,无法聚首,剩下孤女后双双殉情而死。这便是浓墨重彩,一团云物已浮出来了。这命里埋着的酸楚,便是对那“不成才的”独女的爱怨,对那“巴掌大的”孙女的怜惜,又生出一种敦厚、清澈的自爱:自家的女儿是好的,生下来的孙女也是好的,没一点见不得人的羞耻和难以启齿。所以那种“好的、妙的,送得出人的”,是那种深深的命运的悲凉;既悲过了那个已死了的女儿,又眼见这个活生生的孙女,虽“送得出人”,却叫人担忧往哪儿送去,不知命运如何。张皇也罢,冀盼也罢,有点寒冷委屈也罢,一时堆上心头,看着已长到十三岁的遗孤,便觉是一种“奇迹”。
到此“烘云”几乎完成,作者正面再点风物一笔,便引出全书明月——“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这“翠色逼人而来”,归结了上文种种,乃一大性情写照。一片青绿,是边城风致;用翠不用绿,是冷清清的小户人家,颇有不俗气;用“逼”字,便是命运的酸楚和委屈;再接“逼人”,似嗟似叹,是一段带怨带怜的爱意,又是一种忠厚,一种干干净净的包容。“而来”二字,翠色中已现出人影儿,于是一轮明月破云而出,便唤作“翠翠”。
行文至此,“翠翠”方才有了姓名,可其性情人格,大致已成。一言一行,带其口吻,声息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