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良专栏】在泰国怀念一个朋友

如果想在一个人身上找齐所有最高档和最草根的、最主流和最边缘的元素,且能彼此和谐、切换自如,汪老爷子是我见过的第一人。


最近我去到东南亚考察,原本抱着心愿重温一种特别的按摩。可惜能带我去的朋友实在太忙,我又必须回香港上课,只好留下遗憾。

在泰国,大街小巷都有按摩店。廉价的、底层的甚至提供色情服务的有之,专业的、正宗的泰式按摩则通常挂有“classical”牌子。客人进去,师傅看一看、摸一摸,对你的身体状况便能心中有数,从而判断适合在你身上使用哪些手法、力道如何把握。

这些门道起初我与其他外来者一样不明白,幸运的是有一位精于此道的当地人带着我。那是我此生至交,一位传奇且可爱的人,在泰国乃至整个东南亚,上至政界学界、下至乡野民间都享有很高的声望。他有一半华人血统,中文名字叫做汪华林,一般唤他作Dr.Warin。给他寄东西只消写上曼谷和他的名字,无需地址都能送到。他比我年长,与中国朋友提起他,我便称他汪老爷子。如果想在一个人身上找齐所有最高档和最草根的、 最主流和最边缘的元素,且能彼此和谐、切换自如,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人。

汪老爷子出身一个复杂的大家族,祖上是潮州人,自爷爷起去了泰国。读大学时,已是远近闻名的左派学生,在泰国大学生中拥有非同一般的号召力,以至泰国共产党一心希望吸收他。可是他不能去,不是因为政治立场,更不是因为胆怯,他从来不怕危险,他什么都不怕。但是他的眼睛有缺陷,一只因为小时候玩弹弓,被从树干上弹回的弹子打伤后完全失明;另一只也随之发炎感染,视力很差,走路都常常摔跤,实在无法进山参加游击战。即使如此,泰国共产党仍然舍不下他的魅力和勇敢,特别封给他一个少校军衔。如此一来泰国政府非常紧张,首都这样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成了游击队的军官,在冷战时期那还得了!下令追捕他,他便逃跑,从泰国逃到老挝,再往北进入了中国。当时中国正值文化大革命,他去了重庆参加了一阵武斗,因为没有当地居民身份被遣返回去。在曼谷已不能久留,于是他发奋读书,考进了康奈尔大学读经济学博士,回国后受聘于泰国排名第一的朱拉隆功大学一直做到经济系的系主任。

在泰国,大学教授福利虽好但收入不高,不够好酒的他喝好酒。后来他就辞了职,开了一家咨询公司,受亚行、泰国政府及工商界的委托做一些项目的可行性研究和评估。一天到晚在荒山野岭中奔波,大湄公河地区所有最偏僻、最危险,同时也是风物人情最奇特和美丽的地方全都去过。我多次进出那些大毒枭控制的区域、土匪出没的地方、海盗监管的水域、共产党游击队活动的地带,若不是依仗他的人脉和声望,有多少条命也丢掉了,而他的名片几乎等同于通行证。

在他活动的环境,没有好路和好车,人体的损耗是很厉害的,这也是他特别迷恋按摩的原因。说起这点,有一件“荒唐事”不得不提。有一次,我们一同完成了在达府的考察任务,最后安排云南外贸方面的官方与达府最高级别的几位官员进行一次政治会面。晚宴订在当地最高档的中餐馆,那座楼已有三百多年历史,其间陈列着若干文物、名贵的红木家具等,气派不凡恍若皇宫。我为此操持多日,开宴前还在到处搜罗西方进口的红酒,天气再热也得穿西装打领带脚踏黑皮鞋,非常郑重。等到收拾停当提前十分钟来到包厢门口,未见人影,先听到一个男人和几个中年妇女的嬉笑声。那笑声就像是一个永远淘气、喜欢恶作剧的,又已经不是孩童的老小孩,似乎在戏弄着谁、调侃着谁。我一听就知道是汪老爷子在里面,一时间傻了眼,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呢?进去一看,汪老爷子竟然在所有高官和我们这些主人还都没到的时候已经落座,叫了两瓶啤酒,其中一瓶已经喝光了。两个三四十岁的女按摩师,一边一个,正坐在桌子下面给他揉腿呢!我是又好气又好笑,便问:“汪老爷子,一会儿客人就到了,您看”他却说:“客人来了有什么关系呢?上面喝酒下面按摩,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老爷子两年前过世了。按照佛教礼仪,遗体没有立刻火化,而是遵照他的遗嘱等待所有的好朋友与他一一告别。我一直没有去,一直不能接受看见他遗体的样子,我想永远保留记忆里他孩子气的笑容和永不消褪的活力。这次去曼谷,我思想斗争了很久,要不要去他家看一眼他的灵塔,最终还是没有去。漂泊半生,他是最与我臭味相投并且令我真心崇拜的人。(整理:严晓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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