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强生:出局的那一天 | 局外

我默默走到床边帮父亲解开束带,然后握住父亲的手,放在我自己的头上,让他再摸摸我,像我小时候那样。病房里除了仪器轻微的声响,只有看护在一旁的啜泣声。短短三十分钟很快过去,我握住他依然厚实的手掌,在他耳边轻声说出最后的道别:谢谢你,爸。感谢你给我的这一切。

十年的照护父亲工作结束,如今的我已年过六旬,究竟是跟自己说,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接下去的日子会比较容易,还是,承认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才能有再走下去的勇气?

责任编辑:邢人俨

每个异乡人都早已经习惯,空间里那个无声的自己。视觉中国|图

每个异乡人都早已经习惯,空间里那个无声的自己。视觉中国|图

我下楼买了面包和意大利面,煮了晚餐站着就把它解决。本想到窗边抽根烟,但晚上天气转凉觉得冷,只好作罢。我关上窗户,回头从镜子里看见餐桌一角的几块面包躺在酒精灯旁。我这才意识到,又一个星期天就这样过去了,妈妈如今已安葬,而我又要重回工作的岗位,说起来,这一切,真的跟之前没什么不同。

                                                                                                                          卡缪《异乡人》

只要把妈妈改成爸爸,摘录的这一小段文字,便完全是我父丧后头几个月生活的真实写照。

主角莫梭在母亲下葬后度过的第一个星期天,看来如此之平淡,没有痛不欲生或呼天抢地,或许,只有同样成为局外人处境的才会懂。第一人称的叙述,如此理所当然地简要,因为早在自己成为孤身存在之前,每个异乡人都早已经习惯,空间里那个无声的自己。

只剩那样奇异的安静,空亡现场遗留下满目生死徒劳(与疲劳)的爪痕,仿佛你与往生者如今才是同一国的,活人的世界反是异乡。

“站着把饭吃完”“一回头从镜子中看到桌上剩下的几块面包”,一般读者不会注意的细节,却是文豪的神来之笔。

曾经为了父亲重度忧郁不愿进食,嘱咐移工看护务必三菜一汤,好让我陪着父亲做出“一家人”仍正常生活的仪式,让他安心不会因他的失能而弃他不顾。这样的晚餐,挽救回了他的健康与最后的一个家,却在十年后画下句点的那一刻,让我再也无法想象,今后的自己还能一个人好好坐在餐桌前。

然后,卡缪竟是用回头看见镜子反射的这个手法,而非直接看到空空的餐桌,来描写瞬间发觉原来的人生只是假象的那种疏离感。不知道有多少回,我也曾陷入那样深深的迷惑:

死去,若还会看得见自己缺席后的世界,会不会就像此刻从镜子中看到的那样?


书名L'Étranger被译为“异乡人”也好,“局外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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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吴依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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