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见·少见:从“无路可走”到“向光而生” 的肺癌少见突变患者
“癌友圈有一个不成文的说法,虽然是没见过面的陌生人,但所有人都是过命的交情。”
肺癌是中国肿瘤患者的“第一杀手”,2022年中国新发肺癌患者数超过100万,因肺癌死亡的人数超过70万1。因发病率与致死率的双高,肺癌为大众所熟知。
高发病率驱动着治疗药物的革新。在中国人群中,非小细胞肺癌(NSCLC)最常见的驱动基因靶点是EGFR突变,其靶向药已经开发到了第三代。但很多少见靶点基因突变驱动的肺癌癌种,因发病率低,患病人群少,更难引起社会层面的广泛关注。
相较于渐冻症这样大众认知度较高的罕见病,肺癌的高病发率,反而导致肺癌少见突变患者的声量在肺癌的总体声量中被湮没,一般大众甚至患者家属往往很难理解为什么同样是肺癌,这些少见突变患者预后会这么差,需要服用和别的患者不一样的药物。
甚至在病友群中,他们都很难找到真正同病相怜的病友。由于信息获取困难,他们也容易在交流过程中被其他分型的患者误导,甚至于怀疑自己的诊疗方案。

(图/视觉中国)
开篇引言的讲述者,是一位MET外显子14跳跃突变(METex14跳突)肺癌晚期患者的女儿,在她的母亲确诊时,METex14跳突的靶向治疗仍未被纳入中国的肺癌诊疗指南,作为家属,她主动翻译了大量相关海外文献,以辅助母亲的治疗,并且将译版分享至患者交流论坛,在相当程度上填补了当时的患者认知空白。
“告别仪式那天,殡仪馆收到了大量的花圈,从灵堂摆到了殡仪馆门口,很多送上花圈的人我都不认识。有人说我妈妈是座灯塔,一直照着他们涉水前行。”
也因此,每一个获救的肺癌少见突变患者,都是这个科学与理性飞速发展的时代中的幸运儿,由科研工作者、临床医生努力改写的“少见”人生,值得被看见。
比柿饼来得更早的是靶向药
2020年明明是个暖冬,皮远的母亲却总在抱怨今年阴冷异常。那段时间,她总是裹着羽绒服咳嗽不止,每次咳嗽时,脖子就一鼓一鼓的。“母亲偏瘦,只有脖子看起来浮肿,让人心慌。”在皮远的再三劝说下,母亲才愿意和他一起去医院拍个片子,“母亲一直都不愿意去医院,觉得大病小病都能自己扛,好说歹说才愿意去‘开点止咳药’”。
CT底片从医院的影像报告机中一张一张打印出来的时候,母亲就安静坐在等候大厅的椅子上。虽然皮远看不懂影像学报告,但在把片子装进塑料袋里之前,他还是瞟了一眼。
那是一大片模糊的影子。
他双手抓住片子,贴近了看,那就是一大片模糊的影子。
皮远的耳内响起了一阵嗡鸣。
那天之后的事情,皮远已经记不真切,还能记住的只有医生的那句“你母亲的肺里有个5cm大的肿瘤。”
随后便是连续院内奔波,办理住院,缴费,陪同检查。忙碌让人变得迟钝,隐藏多余的情感。检查发现,母亲的病情远比原先预想的更严重。除了肺部原发灶之外,肿瘤已经向远端转移,在患者颅内、脊髓以及多个脏器都发现了肿瘤转移。
基因检测结果显示,皮远的母亲存在MET 14外显子跳跃突变(METex14跳突)。METex14跳突不但是肿瘤的发生因素,而且受METex14跳突驱动的肿瘤会更易转移。
具有METex14跳突的肺癌往往无法通过传统的化疗手段控制病情,对免疫疗法的敏感性也不如常见的普通患者。
医生暗示皮远“要做好心理准备”。“医生和我说,‘MET ex14跳突是肺癌的一种少见突变,在NSCLC中的整体发病率为1%-3%,目前国内尚无靶向药物上市。’”
“以前总觉得自己也可以照顾母亲了,但真等到母亲需要我照顾的时候,却发现连条能争取机会的路都没有。”
与病友的交流中,皮远探听到了一线转机。当时卡马替尼在国外上市不到一年,已经得出了针对METex14跳突的肺癌的不错结果,而广东省人民医院有卡马替尼治疗METex14跳突非小细胞肺癌的临床试验正在招募受试者,皮远与医生沟通后决定带母亲参加临床试验入组。
有患者曾在肿瘤疾病论坛交流中表示,发现有药能治,但自己不能用,是最绝望的时刻。
由于临床患者入组存在限制条件,能够参与临床试验,并被纳入受试组用上新药的还是患者中的少数。
时间不等人,在焦急的等待过程中,皮远的母亲很快出现了肿瘤脑转移。对于肺癌而言,往往是脑转移发生在骨转移之前,肺癌细胞栓子非常容易通过血液或者淋巴系统直接侵袭脑部。
脑转移引发的疾病症状在短短几天内迅速加重。皮远的母亲一天呕吐五次,“吃进去什么样,就原模原样吐出来,眼看着人就消瘦下去,挺不过几天了”,皮远回忆道。
脑转移也影响了患者的身体协调能力,下床上厕所都变成了非常困难的事情。无奈,皮远只能在母亲的病床旁边安置了简易坐便器。有一天晚上,母亲不小心碰倒了坐便器,秽物撒了一地。皮远冲过来打扫时,母亲茫然地立在那里怔怔地看,突然就哭了起来。
“我妈得知自己得了肿瘤的时候没哭,抽那么多血化验的时候也没哭,结果那天晚上突然就哭了。我妈妈她一生要强,爱干净,要面子。连我父亲离世之前,都总是支我去上班工作,给他清洁身体,把屎把尿的事情,从来是她自己动手。” 皮远感慨,“让孩子清理自己的排泄物,让她觉得自己没用了……这比得病这件事更让她难受……”

(图/视觉中国)
在那之后,他的母亲总和他念叨已经过世的父亲,有时他听着听着,觉得汗毛倒竖。“有天她说到我爸临走那天突然坐起来说要吃豆花,她催我赶紧去医院楼下给他买了两盒豆花,我爸当时吃了一盒半,抹抹嘴,躺在床上没过两个小时就走了。”
“我妈又转了话头,说她想吃柿饼了,可是豆花是很好买,柿饼又到哪里去买呢?我当时真怕我妈说这话是交代自己最后的念想,就赶紧告诉她别急,我们去张罗买柿饼,网上买了一箱柿饼,加急了也要一天才能送来。还好,柿饼还没到,卡马替尼先到了。”
这种焦虑令人崩溃,好在皮远的母亲终于用上了卡马替尼。
在皮远的眼里,后续发生的事情是“奇迹”。服用卡马替尼后,母亲的颈部肿大有明显缩小,2个月后再去复查,脑部5mm的病变已经几乎消退,软脑膜病变也已经检测不到病灶,软脑膜沿脊髓的增强信号也彻底消失。
目前,皮远母亲的病情仍然取得良好的控制。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就跟做梦一样,真的是从鬼门关把人拉回来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觉得那段时间的煎熬不真实,也不想再回想。”皮远感慨道。
广东省人民医院的吴一龙教授讲解:“从2010年我们就已经开始进行MET抑制剂相关的研究。在MET抑制剂上市之前,METex14跳突NSCLC患者的常用治疗方案为化疗,然而,传统化疗的效果并不理想。我们也在2021年启动了卡马替尼治疗中国METex14跳突患者的GeoMETry-C研究,结果非常令人欣喜,患者的疾病控制率达到了100%,颅内完全缓解率达到了50%,疗效与全球人群的数据一致,安全性甚至更优。为中国MET ex14跳突患者的用药积累了重要的临床依据和参考。”
患者与家属眼中的奇迹,对于现代医学来说不是神迹,而是人类集体摸索的“人迹”。所谓"奇迹",不过是与命运永远抗争的人,一窥科学突破的微光。
家族阴影中的唯一幸存者
2022年3月,当拿到那份检查报告时,陆静即便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近乎崩溃了。
她是陆家两代血亲中,第三名确诊肺癌的家庭成员。
1994年,陆静新婚的第二年,她与丈夫一起在广州打工。一天晚上,她接到了母亲的长途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这几个月有点喘不上气,特别是晚上睡觉时会被憋醒。去医院拍片子,却发现已经是晚期肺癌,医生说治不了。从父亲确诊到离世,留给陆家的最后时间只有8个月。
造化弄人,2017年,陆静的弟弟也确诊晚期肺癌,尽管医疗水平相比90年代有了巨大提升,她的弟弟也吃上了靶向药,但靶向药并没有带来预期的结果,肿瘤仍然在不断扩大,两年后,她的弟弟也相继于父亲离开人世。
就在弟弟离世前夕,陆静也咳嗽起来了,每次忍不住想咳嗽的时候,陆静都觉得心怦怦跳,尽管影像学报告发现了肺部的炎性阴影,医生已经提醒有肿瘤风险,但是陆静并不愿意接受,家人多次劝她做进一步诊断,她却执拗地回答,“莫事啦,是肺炎啦,中药吃吃,炖点汤补补就好了。”
让陆静极力抗拒肺癌诊断结果的,不止有发自心底的对疾病的恐惧,也有来自他人的流言蜚语。
在陆静的老家,上了年纪的人会觉得绝症都是“因果报应”,像陆家这样一家三口人得肺癌的,背后会有人觉得“有说法”。除了迷信外还有以讹传讹,有人听说了陆家的情况,会觉得“肺癌能传染”,“要不然怎么能一家子都得了肺癌呢?”
这导致对于肺癌家族史,所有家庭成员三缄其口,“其实大家都想过是不是有家族史,但所有人不好意思提。”
在弟弟罹患肺癌后,陆静也曾和家人合起伙来隐瞒病情。“当时想着,是跟患者撒一个善意的谎言,但是没想到轮到自己生病的时候,也在自己骗自己。”
陆静在弟弟患病时,就通过网络搜索了解到,咳嗽不是肺癌早期的常见表现,往往当患者因为肺癌开始干咳时,疾病已经进展到中晚期。因此她不认为干咳是肿瘤的症状,肺部阴影也被自我化解成“肺炎的表现”,加之侥幸心理,最终耽搁了后续诊疗。
肿瘤终末期患者的心理活动通常分为五个阶段,其中首个阶段就是否认期。在确诊肺癌后,相当一部分肿瘤晚期患者会拒绝接受事实,认为是医生误诊。甚至有的病人会去三个以上的不同医院检查,想推翻之前的诊断。直至承认疾病的存在,进入下一个心理阶段。
在自行服用中药两年后,陆静再一次见到医生时,和医生说一句话要换三口气。由于未能接受合理规范的治疗,陆静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窗口,更遗憾的是,由于肿瘤已经开始浸润周边组织,入院治疗时已是晚期不可切除的状态。
曾经的照料者,成为了躺在病床上,备受癌痛折磨的病人,“原本以为送走了两名肺癌患者,我已经很清楚这个病有多痛苦了,但是只有当自己躺在床上,我才知道到底有多难受。”

(图/视觉中国)
好在迅速发展的肿瘤检测技术惠及了家族中第三位患者。陆静的基因检测报告显示,她存在BRAF V600E突变阳性。
吴一龙教授介绍,“BRAF V600是肺癌的一种少见突变,在非小细胞肺癌(NSCLC)患者中发病率不足3%,也是不良预后的特征之一,既往研究表明,存在BRAF V600突变的肺癌患者接受化疗的获益非常有限。”
对陆静来说,发现这一种少见突变的肺癌驱动基因,反而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专门针对这种突变的双靶治疗——达拉非尼联合曲美替尼已经于2022年3月,也就是陆静确诊存在少见突变的同月,在中国大陆获批了肺癌适应证。
在服下靶向药之后的几天里,陆静仍能隐约呼吸到父亲、弟弟鼻息间的铁锈味,但这种绝望的气息正在逐渐消退。
“第一次吃完药,就感觉呼吸通畅了,气也顺了很多”, 用药1个月后,她就能在医院里自由活动。
“达拉非尼是一种选择性BRAF抑制剂,但单独抑制BRAF激酶可能会导致上游MEK-ERK 通路活性增强,与MERK1/2抑制剂曲美替尼联合使用可以同时抑制BRAF和MEK两个靶点,发挥出更佳的协同抗癌作用。目前达拉非尼联合曲美替尼也是指南推荐的首选治疗方案,可显著延长患者的无进展生存期,较化疗时代提升了一倍。”吴一龙教授解释。
2023年1月,达拉非尼联合曲美替尼纳入了国家医保,极大缓解了陆静家庭的经济压力。2024年,陆静出席了一场病友会,曾经对肺癌讳莫如深的她如今迫切希望能够传递正确的诊疗观念,也能够公开表达自己“肺癌患者”的身份——此时陆静疾病控制良好,虽然仍显瘦削,但是已经很难看出她仍是一名晚期肺癌患者。
改写更多“少见”人生
改写肺癌少见突变患者的治疗结局乃至人生轨迹,不是哪一个患者个体能够独自完成的事,有无数忙碌的、患者可能永远无法知道名字的、可爱的人在为了他们全力以赴。
陆静使用的达拉非尼联合曲美替尼方案,在获批后9个月便纳入国家医保目录,皮远的母亲使用的卡马替尼在2024年6月获批上市,半年后也顺利纳入国家医保目录。以最快的速度打通了药物可及性的最后一环。
之后,仍将会有无数MET突变和BRAF V600突变的患者因此获益。但对于更多肺癌少见突变患者而言,距离治愈疾病,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吴一龙教授认为,肺癌少见突变的患者的困境需要更立体的解决方案,“抗肿瘤药物是否能进到患者手中,有三个非常重要的环节。第一,药物是否有效。这需要通过临床研究来验证其有效性。第二,药物是否可及。近年来,国家医疗保障局通过降低关税、降低增值税、药品谈判目录等方式,积极降低抗肿瘤药物价格,让老百姓用得起。第三,如何合理应用这些抗肿瘤药物,使患者获得更长的生存时间和更好的生活质量。
自2018年起,在国家卫生健康委的指令下,吴一龙教授每年都会组织国内顶尖肿瘤领域的专家共同修订《新型抗肿瘤药物临床应用指导原则》,以回应新的临床需求,2024版《指导原则》已包含32款需要靶点检测的药物,这种精细化的分类不仅体现了对罕见突变的重视,也为临床医生的用药决策提供了更清晰的指导。”
此外,患者、药企、临床之间需要沟通的高速路。
吴一龙教授表示,“患者往往难以介入到药物研发和临床试验设计的早期阶段,但开展临床试验、提升药物可及性,非常需要倾听患者的声音。”
2025年的三月春初,神州大地罕见地刮起暖风,气温普遍攀升至二十余度,全国多地都刷新了有记录以来的三月最高温。虽然这奇怪的早春天气只持续了两天,但也早早催醒了广州满城的木棉花。

(图/视觉中国)
这让陆静再次回想起3年前大病初愈,靠在轮椅上,被推出住院楼“透透气”的那一刻。
又是一年花红时,年年岁岁,朝朝不息。
(应受访对象要求,文中皮远、陆静为化名)
参考文献:
- Han B, Zheng R, Zeng H, Wang S, Sun K, Chen R, Li L, Wei W, He J. Cancer incidence and mortality in China, 2022. J Natl Cancer Cent. 2024 Feb 2;4(1):47-53. doi: 10.1016/j.jncc.2024.01.006. PMID: 39036382; PMCID: PMC11256708.
网络编辑:kuangy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