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的焦虑:拍《借命而生》,我确实在摇摆
2020年起,陆川开始靠频繁接广告、文旅项目、剧集等填补资金缺口。《借命而生》也在这一背景下完成,但他说,自己并未随意对待这部剧作……
“领导肯定是希望既要又要还要,既要有石一枫小说的魂,那种悲悯和人文关照,又得好看,每集下钩子,每集死人,每集破案,最后还得要爽,但其实做不到。”
“站在生命终点,你会发现一切都归到了一个特别本质的事儿:你走过的这一生,你的宽度,你的厚度,你的长度,你内心觉得它值不值?”
发自:北京
责任编辑:刘悠翔
导演陆川穿件轻便T恤和短裤,出现在咖啡馆门口。工作人员提议他在有软靠的沙发上坐下。几天前,他在家摔了一跤,累及腰背。打量一番嘈杂的周遭,他径直走到店外,在一条硬质卡座上侧坐,以创造安静的谈话空间。
从业超过二十年,他仍然愿意称自己是“青年导演”。提问与回答的间隙,他常常托住下巴,陷入良久的思考。
2025年4月,他的新剧《借命而生》播出。剧集改编自作家石一枫的同名小说,2018年左右即由剧方买下版权。项目找来时,陆川起初并不感冒,故事梗概听起来有点像《秋菊打官司》,讲述一个关于“一根筋”的故事。
“我对于做纯‘一根筋’的东西实际上有点抵触。不是说我自己不愿意一根筋,而是我觉得这样的人物在当下,靠一根筋就能够走通一件事,几乎是个童话。”陆川目光直视前方,“这种主题也被前一辈导演拍了很多了。”
兴趣真正被调动是阅读小说之后。《借命而生》的故事起点设定在1980年代末,一个私营经济兴起的转折期。警校毕业生杜湘东,想当刑警,却被分到了监狱当狱警。一潭死水的生活,被一个犯人的逃跑打破。内心残存的英雄主义幻梦,支撑起杜湘东开启自发的追捕。他的人生却自此一路下滑。
在这个横跨二十多年的故事里,陆川找到了很多与当下共通的感受。“书里那种绝望特别吸引我。”他说,在杜湘东身上,他看到了自我的投影,“一个人陷在空城,无法走出。”
根据石一枫长篇小说《借命而生》改编的同名剧集2025年4月18日起在央视八套和爱奇艺播出,5月23日起在央视一套播出,图为该剧剧照。资料图
某种程度上说,当时的陆川正身处围城。2018年底开机的电影《749局》,命运同样悬而未决。没能全部兑现的投资协议和后期视效,给这部电影制造了巨大的资金空洞。他数度想要放弃这部电影,但最终还是选择挺下来。
2020年起,陆川开始靠频繁接广告、文旅项目、剧集等填补资金缺口。《借命而生》也在这一背景下完成,但他说,自己并未随意对待这部剧作,单独设计了每个镜头,同时拉来自认为顶尖的调色师,按照电影标准,鼓捣了半年的调色。这部剧的导演承制费,加上其他项目的收入,电影所需预算得以填平。
陆川爱把“哥们儿”挂在嘴边,言谈里尽是江湖义气。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后期投进《749局》的钱,足够去拍另一部电影。“合同里没有规定我作为导演要去投这部戏,但是我想把它做完,我觉得我也长大了,该给我的投资方,去帮他们扛一下这个事儿。”他说。
2024年,电影《749局》上映,随即引发滔天舆论。坐在南方周末记者面前,他自我总结道,在这个年纪,“挨了一顿大嘴巴”,自己接下来还要创作,“(这)对你去敬畏这个时代,反思这个时代,了解这个时代,是一件好事。”
“你不是一挺幸福的人吗?”
导演陆川。受访者供图
借由《借命而生》的改编,陆川打量起过去的一群年轻人。因为一起悬案和各自内心的执念,他们走上了命运的岔路。
剧中,失意的狱警杜湘东,依靠外出追捕逃犯维持人生的高光,但又不得不吞下妻子刘芬芳难产失救而死的苦果;厂工徐文国和姚斌彬遭到厂二代的构陷入狱,却只有前者成功逃亡。徐文国生意有成归来,渴望翻案,却功败垂成;徐文国的女友孙永红,在男友音讯全无后,无奈嫁给作恶者——厂长的儿子唐尧鑫……各色人等都被命运困住。
“我觉得这是改编作品我最满意的一点,”石一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把人与时代的关系看得很重。”
陆川提示朋友去看《借命而生》,“里边有我”。朋友看完后,表示疑惑:你不是一挺幸福的人吗?
“我会经常做逃跑的梦,你知道吗?”陆川推了推眼镜,向南方周末记者陈述一个他做了很多年的梦:梦里的他总在逃跑。在一座极其荒凉的城市,没有光,前面是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他总追不上对方。梦从23岁,一直做到三十多岁,拍完《寻枪》,“每次醒来都特别绝望、迷茫。”他说。
这种关于寻找的焦虑,最早出现在他的第一部电影《寻枪》中。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的几年,陆川屡屡没能获得拍片机会,在《寻枪》里,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某日早晨,警察马山突然发现自己丢失了佩枪,随后陷入焦虑,在小镇各处,各色人等那里寻找丢掉的枪,其间弥漫着精神的高度紧张。
陆川坦言,徐文国和杜湘东身上,也有很多他自己的感受。
“杜湘东那种在围城的感觉,徐文国在街上背个包,走街串巷,鬼鬼祟祟(逃亡)的感觉。这些可能看上去很分裂,但都是我内心精神状况的表达。”他说,“实际上我是个很焦虑的人,骨子里的焦虑难以排解。”
石一枫的写作以京味、幽默著称,但陆川读后,想象主角杜湘东的境遇,却不是北京城响晴白日下的胡同民警,而是一个骑着叮叮当当,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在浓雾中骑行的人,因此他特意将拍摄地点放在四川,一个雾蒙蒙的山区。
在四川拍摄的另一重考虑是,他对小说里的北方式幽默再熟悉不过,担忧把握不好度,会消解故事核心的破碎与迷茫感。“四川人本身就很幽默,在四川我是‘第三者’,能把(幽默感的尺度)把握得更清楚。”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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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