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 | 人生不免遗憾,幸好有书在世间:纪念江澄波先生
毫不夸张地说,一百岁高龄的他,应该是国内最敬业的书林耆硕,也是全世界范围内年龄最大的旧书店老板。
责任编辑:刘小磊

文学山房主人江澄波(1926-2025)。
6月11日一早离开苏州的时候,天气阴沉,却并没有雨。刚到杭州,还没出东站,大雨却已下了起来,出人意料,回头来看,或是冥冥中的预兆。中午车过孤山,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自然没停下来看湖上的烟云。梅雨天的气压有点低,不免有些倦怠,忽然陆续有师友发来消息,不约而同问江澄波先生的近况,让我一惊,深感不妙。下午,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打电话给江先生女儿,并未接通;接着打给江先生儿子,电话通了,一听答复的声音中微带哭腔,我就知道江先生真的走了,就在今天一早!昨天他还照旧去书店上班,毫不夸张地说,一百岁高龄的他,应该是国内最敬业的书林耆硕,也是全世界范围内年龄最大的旧书店老板。不虞朝夕之间,遽归道山,回忆二十多年的交往,头绪繁多且凌乱,身处客地,一时无法检阅往日笔记,只能就记忆所及,成此急就章,以为纪念。
一、老派的江先生,记性真好!
眼下用苏州话称呼人“先生”的越来越少,在我的个人语境里,习惯用“某先生”作为称呼的只有两位,一个是沈先生——沈燮元(1924-2023),一个是江先生——江澄波(1926-2025)。这里的“先生”二字,并不像“鲁迅先生”的“先生”那样有尊崇的意味,只是老一辈人的客气,一种老派的作风而已。沈先生写信给我,信封必开“李军同志”,信上称“仁棣”,当面一般直呼名字,而见江澄波先生,他就喊“江先生”;江先生略有不同,他给我来信,封上、信上均称先生,当面也喊“李军先生”,尽管他的年龄比我祖父还大一岁。可能受老先生的影响,每次去文学山房,江先生的女儿、儿子见了我,当面也喊我“李军先生”,起初让我不免有点惶恐,时间久了才慢慢习惯。之所以两位同龄的老先生在称呼上也有所不同,我想还是他们的职业差异所致,沈先生是洒脱的学林中人,江先生是讲究规矩的书林从业者,商人做生意,待人接物,要客客气气,这应该是文学山房创始人、江先生祖父江杏溪的基本要求。
江先生十六岁进入自家的文学山房习业,受到了祖父的悉心教导,除了学古籍版本知识、修补装订技术、书籍收购买卖外,为人处世也要学,旧时不少规矩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渐过时了,也就只能听江先生闲谈时偶然回忆提起。他曾告诉我,旧时来书店买书的大学者、大藏书家,有的是前清遗老遗少、富家公子,有的是政府官员、大学教授,或多或少会有些嗜好,遇到大客户来,祖父就要陪着去饭庄吃饭、去园林游览,甚而还有喝花酒的,那也只能硬着头皮陪。前些年,我看到拍卖场中有江先生父亲江静澜写给荣德生的信,谈及帮荣氏在苏州代买何首乌,还特意跑去问江先生。他回忆当时的前因后果,说得很详细,我现在却已记不清他所说的内容,不免惭愧。
进入新时期以后,一些旧时的陋习自然也就淘汰了。但一部分生活上对自我的严格要求,早已融入血液,在江先生身上一直没变,终身延续,如父亲江静澜嗜酒,他本人却滴酒不沾,也不抽烟,甚至水都只喝白开水,不放茶叶,中午也不打中觉(苏州方言不睡午觉的意思),一辈子勤勤恳恳,毫无嗜好,唯一的爱好,可能就是古书!日常生活中,他十分惜物,坚决不浪费,扎书用的牛皮纸、扁带绳子,都要收好重复利用,家里的废报纸裁成小的方块,吃饭时用来吐吐骨头,撕下来的老黄历亦是如此,纸质好、大一些的纸,反面空白的就会继续用,小辈学校用剩的练习本总有空白页,也要撕来写信。有时他托我查个书的版本或印章、人名,常写在一张豆腐块大的纸片上,一看背面复印过资料。想到这些,我常感叹,文学山房之所以能发展、壮大,从同行中脱颖而出,并非无缘无故。惜纸这一点上,沈燮元先生和他很像,至今我仍保留着一些二老随手写了给我的小纸片。
相反,当使用物品的对象从自己变成客人,那情况就会一百八十度转变,江先生帮客人包扎书时,一定又结实又稳当,丝毫不吝惜材料。若要邮寄的话,也一定是他出顺丰的费用,没收到货之前出问题,都由他负责。往来多了,与江先生熟络后,他会请客,一般吃面是爆鱼、焖肉双浇,已是高配,奢侈点到太监弄吃新聚丰菜馆,菜品丰盛且恰到好处,并不铺张浪费。晚年他自己出了新书后,天南海北的新老朋友,只要他想到的,基本都会寄去赠书,虽说他是开书店的,但送人的书大多是他自己出钱买的。老辈的自奉甚俭,待人以丰,在江先生身上,让人印象深刻。
另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感受,是江先生的记性真好!他对自己经眼过手的好书,以及与之相关的人与事,时隔几十年,依然记得清清楚楚,真是吃古书这碗饭的不二人选。前不久,我因整理沈燮元先生留下的稿抄本材料,其中有一种《仪许庐善本书目》是苏州藏书家张炳翔的藏目,藏书后来传给了他孙子张辛楣。张辛楣是苏州药店沐泰山的大股东,《善本书目》是他整理家藏所编,篇幅不大,其中有一批陈文述、叶廷琯的手稿、批校本。原来,叶氏是陈文述的女婿,张炳翔是叶氏儿子叶道芬的内甥,藏书与手稿因亲缘关系一代代递传,到张辛楣已经五代,1937年初苏州图书馆举办吴中文献展览会,他也出品不少。沈燮元先生去张家买过书,特意告诉我,张辛楣给他看过一个黄丕烈唱和诗长卷,看完问价,却被告知暂时不打算卖,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依然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江先生也去张家买过书,一部明版《吴中水利全书》,著录在《古刻名抄经眼录》里,五十多年前卖给了吴县水利局,说到这里,江先生忽然感叹:“不知道这部书还在不在?”因为吴县早就没有了。接着他又回忆,当年去张家的情景,书房像一间密室,并不让客人进去,只能等东家拿出东西来看,拿出什么就看什么。后来,张辛楣还曾邀他去上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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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吴依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