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隐秘的细菌战

“很多人 (细菌战受害者) 这几年陆续去世了,细菌战诉讼原告团的律师们也在逐渐老去。但这些年我们做了很多调查、研究,把相关的口述历史做出来了。常德的原告们立了纪念碑,义乌设了细菌战陈列馆……王选的相关调查、研究等行动在媒体上的报道逐渐多起来,更多国人会知道这段历史,这是国家层面的重视,也是我们在做的事情”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北京

责任编辑:周建平

1997年8月11日上午9点30分在土屋公献带领下,日本律师团、中国原告团、日本声援团代表向东京地方法院递交诉状

崇山村1994年10月崇山村村民发起的联合诉状(细菌战诉讼日本律师团提供/图)

眼前的老人头发全白了,身体前倾,两个手肘撑在轮椅两侧,靠这借来的力气,他得以花费一个多小时,向围坐四周的记者讲述往事。

91岁的王樟土普通话里夹杂着江浙一带的方言,他边说边比划,正在回忆一场浩劫。1942年,日军占领浙江义乌。那年他8岁,日军进村时,摸着谁的淋巴结肿了,就拉走,拉走的人再也见不到了。王樟土继续用手在自己脖子下比划,“也摸我了,我没肿,就成‘幸存者’了。”

2025年5月12日,在南香红新书《没有结束的细菌战》赠书仪式上,王樟土作为幸存者来到现场。孩童成老翁,像王樟土这样的老人的口述成为多年后揭开被遮蔽的历史的重要证据。

不只有义乌,还有常德、衢县、宁波、江山等更多地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军在伪满推进研究开发,在中国战场上散布了鼠疫菌。2002年,日本东京地方裁判所判决认定,旧日本军731部队在以上等地将细菌武器应用于实战,并由此使居民感染鼠疫、霍乱,造成多人死亡,被告日本具有国家责任。时隔一甲子,受害事实虽被日本法庭认定,赔偿却分毫没有。

从施暴者的极恶,到一代人的得病、死亡,再到遗留给另一代人的创伤,死者已矣,幸存者正在老去,连同过去的回忆。

从做记者时接到的任务到个人的调查研究,南香红花费数年,试图理清当年的细菌战内幕。2025年5月11日,南香红的新书《没有结束的细菌战》发布,用六十余万字讲述一群人如何寻找这段历史的蛛丝马迹。书封的醒目位置用大一号的字体标注着,“细菌战一直是一个巨大的历史‘黑洞’。”

王樟土——正在老去的幸存者

8岁的小男孩牵着头牛,晃晃悠悠来到村口,两个日本兵正在站岗。这是赠书仪式开始前白发老人王樟土关于童年回忆的开头。1942年秋日的寻常一天,浙江义乌崇山村。那时的崇山村,盖着黑瓦的白墙遮挡视线,外人无法看到村中的情形。在村路上行走,可以看到高墙像要塞般耸立着,威吓着外来觊觎者。

穿过村口的牌坊就进了村,那是崇山村的“正门”。村里的小路大多很窄,有些甚至要肩擦着肩才能通过。路两旁排列着墙上涂了白色颜料的砖瓦房。

“只准进,不准出。”王樟土概括当时日本人的封锁政策,村里的每个路口都有两个日本兵把守。

穿过日军的看守点,古老的村庄保持着原有的生活秩序。一幢房子里住着几个家庭,甚至十几个家庭。从外街的出入口看过去,时不时传来小孩子嬉笑奔跑的声音。有天窗射进的光线明亮处,妇女们忙着手工活;稍暗一点的屋子里,老人家坐在藤椅上休息。到了饭点,加热的油烟气味会笼罩整片街巷。

回到村子以后,王樟土出不去了。他继续回忆,过了一段时间,家家户户死老鼠,人们害怕了,就去田里住,秋天的水稻田已经干了。自家死了两个人,大哥王基成(),29岁,二嫂赵彩华(),26岁。王樟土能准确说出他们的姓名、去世时的年龄。他补充更多的细节:死前,大哥看到老鼠害怕,挑着草从小路逃到他的岳母家,发现自己发烧,想着不能害人,又逃回村。

浩劫之中,恐慌代替了准确描述,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成了时间里的谜。人们只看到老鼠越来越多,死人越来越多。在王樟土的记忆中,最惨的一家13人,绝户,全死光了。

不久,日本兵放火烧村,上午点火,当天傍晚他们就撤走了。村民竞相出来救火,没有水,斧头、锯子、锄头,都成了灭火工具。村里的房子大多是木头结构,一户连着一户,哪家房子烧着,人们就隔着一户,锯断橼梁、木头,阻止火势蔓延。

“牺牲了,也保住了。”王樟土这样概括结尾。听到这里,一旁的王选再次坐不住了,“碑塘(),一口很大的塘,全是种藕的,今天才知道,以前那里有房子的,只是烧掉了。”

王选的音量更大,普通话更标准,她坐在王樟土一边,倾听着也补充着。这样的路,她已经走了几十年,从崇山村走到日本法庭。作为细菌战受害者原告代理人,调查、取证、翻译、联络、组织、发声,她总是被推到最前,也走在最前。

牵牛进村的那天,“还没死老鼠”。王选是第一次听说这场“封锁”的细节。她打断记者的问题,转而自己变成采访者的身份,生怕漏了哪一条信息。“王老住的地方死老鼠还没出现,就封锁了,说明日本人知道接下来有什么发生?”王选希望从逻辑上找到历史的铁证。旁边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太补充,“老鼠死了,跳蚤咬它的血,再去咬人,好人就变坏了。”

王樟土继续讲述,开始封锁时,还没老鼠出来,很快,家里老鼠死了一片。关于“不久”是多久,王选反复追问,普通话不行,就换崇山村的方言。尽管大半生奔波于此,“很多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王选向周围记者介绍,“这很重要”,她再次补充。

转过头来,王选又问,地里稻子长得怎么样,割掉了没有,试图以此做更准确的计算。

到农历12月为止,鼠疫持续肆虐了3个月,夺去了400条人命,这相当于崇山村总人口1200人的三分之一。

王樟土的父亲得了“烂脚病”,疑似细菌武器炭疽造成,1954年去世,“很痛苦”,时间过去半个多世纪,感受已经模糊,幸存者依然能准确描述的是真实的细节。比如讲到日本“鬼子”来的时候,王樟土回忆,对方全副武装。他边说边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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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赵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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