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声中:辛弃疾的瓢泉岁月
辛弃疾一共留下了六百多首词作,写于瓢泉的就多达一百七十多首。这一百七十多首作品,有相当数量真实而生动地描绘了辛弃疾的瓢泉生活。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此时的辛弃疾,不再是沙场秋点兵的大军统帅,也不再是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政坛失意者。他在山水田园的四季轮回中,找到了最终的慰藉,渐渐浇灭了他内心的块垒。
责任编辑:杨嘉敏
大火突如其来。
天干物燥的春日,木制的房舍和房舍外还没来得及吐出新芽的花木,转眼间,就被烈火的长舌卷入乌黑的浓烟中。家人及邻居闻讯赶来时,火势已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雪楼化为灰烬。
这是庆元二年,即1196年的事。其时,辛弃疾在上饶闲居十四年了——十四年中,有两年多,他忽又被朝廷起用,到福州任职。扣除这两年多,他在上饶城外的带湖之滨仍然居住了超过十一年。
雪楼是带湖别墅的主体,用于居家和待客。火灾后,距雪楼有一定距离的稼轩和置杖亭还在,但这些建筑都很小,不适合居家,无法挤下一大家子人。
消息传出,朋友们都为之着急。幼有神童之誉,与辛弃疾为忘年交的方信孺在诗里感叹,“何处卧元龙?”——他们担心,一夜之间,辛弃疾有可能无处栖身。
他们不知道的是,非常凑巧,就在火灾发生前几个月,在距带湖百十里外的铅山,辛弃疾修建的另一处居所刚竣工。
这场大火就像是天意。上天刻意要把辛弃疾从上饶赶到铅山,更偏远、更孤寂的铅山。
从上饶到铅山
和上饶城区一样,铅山城区也位于信江冲积小平原上。两片房舍林立的城区之间,一侧是浩荡的信江,一侧是起伏的丘陵。公路时而伴江而行,时而折进林子。
上饶主城区在信江北岸,铅山主城区在信江南岸。就是说,我得跨过信江上的一座大桥才能进入铅山县城。大桥一侧的小山上,我看到了早就在照片中看到过的那尊高大的雕像。
那是一座向江心突出的丹霞山,山顶,有一方小广场。那尊高达三十多米,相当于八九层楼高的雕像,就伫立在小广场中央。
那是晚年的辛弃疾。他一手持书卷,一手紧握腰间长剑,银须飘洒,头巾在风中向后扬起,目光忧郁地注视前方——前方,是他心心念念的北方。那是中原,是他渴望收复的万里河山。

信江边高达三十多米的辛弃疾雕像 视觉中国 图
辛弃疾雕像所在区域,开发成了辛弃疾文化园。沿江有栈道,悬在光秃秃的丹霞石壁上,脚下是滔滔信江。江对岸,是铅山县城。县城分成两部分,左边,新县城,右边,老县城。
我走过大桥,右拐,进了老县城。老县城另有一个名字:河口。
那是我见过的最破败、最没有人气的古镇。
一条足有一公里长的主街,两侧多是清代或民国老建筑。这些建筑,几乎都已沦为废墟——昔年的花园里,长满杂草和构树,伸到街心的飞檐,到处是巨大的破洞,立木的墙或青砖的墙,伤痕累累,墙上的石灰东一块西一块地掉了,像一幅幅抽象画派作品,“危房请勿靠近”的警示牌,黄底红字悚然惊心。走完这条街,我只看到了五六家住户,以及不超过十个行人。
但是,从古镇入口那方“万里茶道第一镇”和“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石碑,以及虽然破败却仍然精致的细节——比如泥塑、砖雕、木雕、牌匾——判断得出,河口一定有过无比繁华的花样年华。
事实也如此。地处铅山河与信江交汇之地,河口因之得名,也因之成为交通枢纽。早在北宋年间,铅山盛产铜,设永平监铸钱,工匠多达十万。其时的河口,人来船往,商贾云集。到了明清,又因处于茶道转运线上而百业兴旺。极盛时,有店铺两千多家。
余生也晚,没能看到河口的花样年华,只看到了一座巨大而又寥落的古镇,一片春雨中东倒西歪的老房子。

曾经号称万里茶道第一镇的铅山河口,如今已破败如废墟。 摄影 聂作平
至于辛弃疾,他是到过河口的——尽管那时候,铅山县城不在河口,而是在距此不远的永平。但是,如果辛弃疾坐船从上饶顺信江而下前往永平或是他后来定居的瓢泉的话,那么,河口就是他的必经之地。那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座因采矿而繁忙,也因采矿而乌烟瘴气的工场般的小镇。
站在铅山河汇入信江的河口,眼前是一滩清碧的流水。春潮未涨,水枯江瘦。河床上露出了一些沙洲,桌子大小,芳草萋萋。水鸟落在上面,一动不动,像是从草里长出来的。我想象在遥远的1196年5月,辛弃疾一家坐着一条木船,顺信江而下,再溯铅山河而上,前往那个叫瓢泉的小地方。
从铅山到瓢泉的路上,雨越发大起来,像是失去了慢慢滋润大地的耐心。三月的原野,生机勃勃而又略显潦草,远远近近的小山,山上有零星的树林,林下是庄稼,麦苗青翠,风一吹,就楚楚可怜地摇晃。若从高空鸟瞰,这个季节的原野就是一片巨大的绿叶,隔三差五的农舍星星点点,如同绿叶上被虫子啃出的小洞——我的车,就是一只爬行在绿叶上的虫子。
峰回路转,公路旁,立着一块碑,其状如瓢。正面,两个黄色大字:瓢泉。石碑一侧,是一条几十米长的石子铺成的小径。我沿着小径往里面走去,山麓,便是大名鼎鼎的瓢泉了。
与许多名泉乃是天然形成不同,瓢泉经过了人工改造。因为,泉水从半山喷下,下面是花岗岩,无法蓄水,必须凿一个臼状的池子留住泉水。臼下两三尺处,再凿一个瓢状的池子,中间以弯曲的小渠相通,这就能使落到臼中的泉水,在进入瓢中时变得清澈。
泉边石壁上,生长着青青的野草,上面,覆盖着一张黑色的细眼小网,避免枯叶落入泉中。野草丛里,立一根树枝,挂着一只盛水的塑料桶——有兴致的客人,可以用它喝几口辛弃疾喝过的泉水。
时间已经过了八百多年,尽管可以肯定,瓢泉的大体状况应该和辛弃疾时代差不多,但周边的景物却有了沧海桑田的变化。
比如,瓢泉背后的瓜山,虽然依旧林木青幽,隐然有烟岚之气,却看不出辛弃疾看到过的“飞流万壑,共千岩争秀”的壮观。
辛弃疾晚年的词作,多次提到一个地名:期思。八百多年后,这个地名还在使用。
永平南行数公里是稼轩乡,稼轩乡继续南行,是一个叫横畈的村子。横畈紧邻铅山河,河对岸的渡口,名为期思渡。期思渡所属村子,即期思村。期思原名奇狮,因村后的山状如狮子得名。后来,辛弃疾将其改名期思。辛弃疾说他“访泉于奇师村,得周氏泉”。
2017年,在期思村外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座南宋墓。墓中,出土了一方墓志。据墓志可知,墓主是辛弃疾的孙子辛鞬。“自稼轩公仗义渡江,寓居信州铅山县之期思,因居焉。”这说明,辛弃疾移居期思后,辛家及后数代,一直有人居住于此。
初次见到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的周氏泉,辛弃疾难掩他的喜爱之情。他伫立泉边,听着淙淙水声,设想买下这眼泉,再在泉边建些房舍,像陶渊明那样悠然度过余生:
飞流万壑,共千岩争秀。孤负平生弄泉手。叹轻衫短帽,几许红尘,还自喜,濯发沧浪依旧。
人生行乐耳,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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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吴依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