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退潮后,中国漫画何去何从?
北巷总结,资本大战给漫画家造成了几大错觉,“国漫崛起了,而且要不了多久就能腾飞了!画漫画不只可以赚钱,还能赚大钱!赚钱最快的方法是尽可能多画!作品质量不重要,作品数量才重要!”这些泡沫此后悉数破灭。
“漫画行业一直没有脱离‘我们只是一群梦想家’这么一个天真幼稚不成熟的状态。前二十多年,在资源匮乏的环境下因陋就简地生长,没有真正形成良性的行业规范。”
责任编辑:李慕琰

陆肆贰负责的伽行文化公司有四十人团队,漫画家们正在工作。(受访者供图)
当“二次元经济”再度成为热门话题时,中国漫画行业却陷入了一种微妙境地。售卖二次元周边商品的“谷子”商铺在商场里涌现,本该为国漫IP提供广阔舞台,但现实却是,占据主要位置的依然是来自日本的漫画和二次元游戏IP。本土漫画在这一所谓的“崛起”浪潮中,依旧扮演着边缘角色。
近年来,初代网络漫画平台有妖气关停,老牌漫画杂志《知音漫客》宣布休刊,各大平台增长率持续下滑。据骨朵网络影视统计,2015-2018年资本热潮中诞生的两千余家漫画工作室,到2024年已有超半数悄然离场。
日本漫画行业较为成熟,其主要收入来源于单行本版税,不那么依赖线上;而绝大多数国产网络漫画唯一的收入源只有线上付费阅读。漫画家北巷道出漫画行业的真实困境,“疫情前还能指望影视动画游戏改编等各种授权,现在除了极少数头部作品,这些红利几乎都没有了。”
漫画异言堂盘点主流漫画平台现状时发现,活跃的平台数量在过去五年间由十家缩减至三五家。2023年底,腾讯动漫被阅文集团收购,明确将小说改编漫画作为重点,并引入AI提高效率。快看漫画在十周年之际,暂停了坚持多年的原创条漫大赛和新星扶持计划。哔哩哔哩漫画虽推出了新人选拔赛和短篇漫画与动画的联动企划,但反响平平。绝大多数平台正收缩对原创内容的支持。
在这样的环境下,新人作者的处境尤为艰难。漫画作者BMB大师兄带着耗时九年打磨的长篇原创作品寻求合作,却因“原创”“长篇”“黑白”等标签屡屡碰壁。最终他选择在社交平台免费连载,这成为许多坚持原创的漫画家的无奈选择。
但寒冬里也有暖流。深海巨狗的《灯神 未偿之愿》单行本创下五百万元销售额,扬纸的《小狐狸化形记》在微博获得1400万阅读量,证明优质内容始终能赢得读者。
当独立创作在实体书与社交平台迸发顽强生命力时,顶级IP改编却迎来惨淡收场。改编自《一人之下》的真人电影《异人之下》,在万众期待中遭遇口碑滑铁卢,再度为中国漫画的影视化之路蒙上阴影。而不久后引爆全网的A-soul漫画工作室事件——前员工指控工作室长期压榨漫画家,工作环境恶劣、超时劳动、精神控制、薪资极低等,更是揭开了行业光鲜表面下的种种问题。
自1995年“5155工程”启动,中国漫画业浮沉三十春秋。从政府扶持的儿童漫画出版起步,历经日漫冲击与数字化浪潮淘洗,又在资本退潮后开始深度转型。这段漫长航程,亦可照见国漫打造成熟产业链的曲折求索。
从“极度冒进”到“极度冷静”
十年前,几乎每个身处漫画行业的人都感受过那时的疯狂。2013年前后,热钱驱动网络平台大举进军国漫行业。当时IP的概念在金融圈刚火起来,互联网流量经济成型,流量成为估值关键。漫画作为IP资源,也被卷入这股热潮。泡沫在2015、2016年膨胀至最大。
北巷明显感觉到,那段时间,几乎每个月都有新的漫画平台出现,疯狂砸钱抢作者、抢资源。同时也不断听闻,之前转行赚钱的朋友回归,开始画起了网络连载。来约稿的编辑络绎不绝,不少人甚至放话,只要去他们的平台画漫画,无论画什么都登,都给钱。他在腾讯动漫连载的《血色苍穹》人气不错,另一知名平台的编辑邀请他把作品转过来,并且愿意替他承担腾讯的违约金,给他涨稿费。
夏天岛工作室创始人姚非拉曾对此心怀畅想:“整个国漫历史上都是比较艰难的,在夹缝中求生存,以前它是很边缘的文化,后来逐步进入主流,获得一点声量,整个过程资源匮乏,有一天资源丰富了之后,感觉肯定是可以更上很多层楼了。”
但随后他发现,资本涌入导致的是“劣币驱逐良币”。“认真创作的作者就很傻,反应快的,‘我们大跃进吧’,就发财,后面不断传导。”
张潇在2015年入行,当年改编自有妖气同名漫画的电影《十万个冷笑话》上映,作为中国首部面向非低龄观众的动画电影,揽下1.2亿元票房。与许多人一样,怀着对行业上升期的期待,张潇从科研领域转行,进入腾讯动漫,成为编辑。他回忆,早期平台的目标是扩大市场规模和受众面,作品数量和点击率是最重要、最核心的指标,在免费环境下,也只有这些指标可供参考。
作为腾讯动漫早期团队的一员,张潇见证了行业的演变。最初,有妖气、腾讯动漫等平台皆以UGC模式为主,成为漫画爱好者展示创作的免费空间,尚未考虑商业化。面对收费日漫的冲击,国产漫画自认质量不行,只能靠免费来避开竞争。他说,当时“并没有依靠订阅让作品生存的基础条件”,一开付费,读者骂声一片,只能较为谨慎地推行。
平台的思路很清晰,用免费堆高作品数据,目标是孵出几个值钱的大IP。张潇具体阐释了平台的逻辑:“做100部作品,其中有10部跑出来数据非常好,等到它们改编影视、游戏或者进行其他授权,能够把前面那些没有变成大IP的作品的成本也收回。”
为了提升产值,成立公司、流水线生产成为最优解,各种或大或小的投资公司开始盯上漫画家。北巷也接触过几个天使轮投资人,最终因嫌麻烦没有成立公司。这种投资模式,逼着公司走上相似的路——靠不断扩张规模来给投资人讲一个未来赚钱的故事。
“任何一个人自称能画漫画,就是个被投的对象,任何画出来的东西都叫产能,只要出一个东西就叫IP。有了较多的IP、产能,就有估值,就有人投资。”姚非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除了漫画作者,夏天岛的编辑、行政人员都会被投资。2018年中秋节前,编辑集体出走成立公司,此时已至狂欢崩盘前夜。不久后,平台开始大量砍稿,资本从“极度冒进”转变为“极度冷静”。
“资本退潮,每个平台都更专注于作品本身能够有商业收益的前提,去完成作品。以前大家确实会基于声量或资本(导)向去做一些东西,讲一些故事,但是后来就更现实。” 张潇认可这种转变,“内容载体首先得有能力生存下去,然后才能谈未来更多地去增值、去赋能。”

“谷店”在各大商场涌现,动画和漫画周边产品被摆在显眼位置。(视觉中国 图)
“整个市场都没能把产业链跑完整”
2017年,已在同人圈积累一批忠实读者的南天枭,加入“本格堡垒”漫画工作室,参与《武林传人》连载,负责编剧与分镜。周更或周双更的高压节奏成为常态,漫画家像流水线上的工人,分镜、勾线、上色,各司其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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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