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抗战译员张勗仁 | 文化抗战寻踪

在我的前半生,父亲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让我谨小慎微,不敢挺胸抬头。现在,知道父亲是一个正直的、有理想有抱负有作为的爱国知识分子,我可以释然了。

责任编辑:刘小磊

1962年本文作者的家人合照,缺少了作者的父亲。

1962年本文作者与家人合照,缺少了作者的父亲张勗仁(1907-1960)

父亲消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对我是个陌生的词,我几乎记不得开口叫爸爸的情景。

童年时我和爸爸妈妈住在姥姥家,那是北京崇文门内的一个小院子。姥姥和三姨住北屋,我们住西屋。姥姥家门前有一个花池,里面种着近一米高的美人蕉,绿叶上朝天冲出一枝枝血红的花朵,姥姥时常坐在台阶上看花。妈妈是医生,每日上班早出晚归,爸爸有时去上班,很多时间是伏在桌子上写作。他懂英文和俄文,时常在家翻译书稿。家里生活宽裕平静。

父亲身体高高瘦瘦的,身子有些侧弯,现在想起来可能脊柱有毛病。他喜欢京剧,常听他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耳边乱纷纷”。当时我太小,不知道是什么戏码。后来在山西插队,有一次听到《失空斩》中诸葛亮的唱段,蓦然想起这不是父亲爱唱的吗?他爱唱的还有《太行山上》。他的嗓音微微沙哑,好像还带着一点京剧腔:“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看吧!千山万壑,铜壁铁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气焰千万丈!”这是我脑海中仅有的父亲的声音。

1958年初,平静的生活一下子停止了。大人们说父亲犯了错误当了“右派”,要去劳动教养。这年春天一个清凉的早晨,我和父母走出家门。父亲手里提着粗线编织的网兜,里面装着漱口杯等生活用品,坐上了一辆三轮车,脸上一片凝重。我和妈妈一直看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这是我对父亲最后的印象,那时候我没满七岁,还没上小学。

小院的气氛逐渐沉闷压抑,再没有《失空斩》和《太行山上》,再没有欢笑。父亲到底犯了什么错?我只听大人说,我家的保姆回农村探亲,回来说农民的生活太苦了,穷得连把木梳都买不起;父亲在“整风”提意见时把保姆的话说了。

大人们说父亲劳动几年就回来,可他一直没回来。1960年10月,母亲接到清河农场(俗称茶淀农场)的通知,父亲去世了,随后寄来父亲的遗物。此时距他离家只有两年半的时间。

几年后,又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开始了。破“四旧”,打倒牛鬼蛇神,揪斗地富反坏右,宁静的胡同弥漫着紧张和恐怖的气氛。一天从外面回来,我发现原来摆在柜子上的父母的结婚照不见了。抽屉里原来有两份证书,父亲清华大学的毕业证和母亲齐鲁医学院的毕业证,现在也没有了。衣柜里一件满是补丁的上衣也不见了。曾听父亲说过,在一次战斗中,部队被日本兵打散,他被一个老乡藏进山洞,躲过了日本兵搜山。敌人走后,老乡让父亲脱了军装,给了他这件衣服,父亲得以逃生。这件衣服后来洗净了一直放在我家柜子里。父亲还有条武装带,比解放军的武装带窄一点,我常拿出来玩,父亲说这是中国驻印度远征军的武装带。这条武装带,还有烟缸、Zippo打火机……所有和父亲有关的东西都被母亲销毁了。我们家再没有父亲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求助无门

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中央开始平反冤假错案,其中包括给“右派”摘帽改正。父亲的朋友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母亲就开始行动起来。父亲原来的工作单位叫北京编译社,一打听,这个单位已经不复存在,母亲只好去找北京市公安局。一天,我陪着母亲从东交民巷北京市公安局的后门进入一个接待室,工作人员拿出一份材料,大概意思是张勗仁被错划成右派,现予以改正;该人在劳教期间去世,现补偿家属200元。母亲双手颤抖着接过钱,转身走出接待室,哽咽着叹了口气说,一条人命,200元。

无论如何,毕竟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地寻找父亲的踪迹了。

父亲有几个老朋友经常来往,在他去世后,他们还不时来我家看望母亲,他们经常提到梁漱溟先生。1980年代中期的一天,我去木樨地22号楼看望一位同在农村插队的老朋友。出来时路过一家,门上贴着一张告知书,大意是父亲梁漱溟已经九十有二,身体不好,希望陌生人不要打扰。

我停在门口,惊讶得手足无措,这是梁漱溟先生家!

登录后获取更多权限

立即登录

校对:吴依兰

欢迎分享、点赞与留言。本作品的版权为南方周末或相关著作权人所有,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即为侵权。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