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成 | 黄苗子和张大千的往事(下篇)
张群于其掌管的“行政院”大楼内展出《石涛兰竹花卉十二幅连景》巨制,张大千的老师李瑞清(清道人)称之为“天下第一石涛画”,张大千并撰长文介绍,轰动一时。但不久却被东海大学教授徐复观“踢爆”是伪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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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 年东京壶中居张大千画展。左起:王之一、张大千、山田喜美子。
张大千的情感生活
张大千的风流在书画界是闻名的。黄苗子举例:“他(张大千)在成都忽然雅兴大发,拉了小桐风、周企鹤(川剧名丑)。周企鹤很崇拜张大千,带着老婆一起去,侍候他一个礼拜,当时也画了好多画。最后张大千让周企鹤先回去,小桐风留下来多玩几天,周企鹤只好回去了。”小桐风(筱桐风)是艺名,原名杨友鹤,男旦,川剧名艺人,被誉为四川梅兰芳,与周企鹤(应是周企何),川剧名丑,在很多剧中都是同台演出的。周企何的老婆是筱鹤卿(小鹤卿),原名钟丽慧,亦是川剧名旦,张大千曾为她绘像。

张大千与李秋君合作画。图片来源:http://www.zhangdaqian.cn
又说李秋君是张大千的情人,“两个人好得不得了……要结婚了。”此说存疑。李秋君是书画兼擅的才女,其兄李祖韩为沪上巨富。谢家孝《张大千的世界》一书,整整有一章《与李秋君的情缘韵事》。张大千那时已有四个老婆了,一路跟着他出国的徐雯波是第四个老婆,是大千女儿张心瑞的同学。大千晚年有一个即席挥毫视频,身边有两位女士侍候,旁白称之为张大千的“两位夫人”。张大千出国后一路随侍他的是徐雯波,另一位是谁呢?现在张葆萝也走了,没有人知道了。文中说:“他在日本也‘娶’了位日本老婆,在韩国也‘娶’了位韩国老婆。”这里用“娶”字,在《张大千的世界》一书中,那位韩国小姐(春红),在抗战时期“大千先生在韩国,就与春红赋同居之爱……在离韩之前,还拿了一笔钱安顿春红,助她开了一家药铺。”至于日本小姐山田,是大千在日本雇用的女秘书,“大千先生迁往南美初期,回香港到日本,在日本居留较长,购物、照顾、居停等都需要人,山田等于是管家。张大千在日本期间,即使夫人同去,也与山田住在一起。”那位山田小姐,据说张大千有意把她带回巴西,但后来发现她和“日共”有来往,就打消主意了。张大千为山田小姐画的小照,曾在香港拍卖场中出现。

张大千为筱鹤卿画像。图片来源:http://www.zhangdaqian.cn/
南张与北齐
李辉问:“他和齐白石哪个地位高一些?”
黄苗子:“两个人完全是两码事。张大千豪放,书法也很好,就靠天赋。两人的为人、性格完全不一样。”至于张大千和齐白石有哪些不一样,黄苗子只说张大千豪放,靠天赋,没有说齐白石怎么不一样。在他的《画坛师友录》中对齐白石有描述:“约1947年春,老人(齐白石)南下小住南京,我去拜会了他并邀请他老人家来舍小饮。记得那时老人是由一位女护士陪着来的,这位女护士一直照顾着老人,1951年或1952年才离去。后来了一位较年轻的护士,不到一年就离去了。老人逝世前是由一位较硬朗的中年女护士照顾,那时有些传说,老人缠在腰际的金条,曾被一位护士偷走了。又有传说,说某一位护士辞别,老人写了‘春蚕到死丝方尽’的诗句,贴在屋里。比起人们对张大千和毕加索的传说,更差得远了。”

李秋君像,张大千题。图片来源:http://www.zhangdaqian.cn/
黄苗子1947年前未迁居北京,对齐白石的事可能所知不多。齐白石和张大千都是童年时有童养媳,有一群子女,这一点差不多。齐白石早年在湘潭当木匠,居乡间,到县城要走一天,在县城常住在聚英客栈,店主杨颦春是一个寡妇,俊俏有才情,住得多了,像是另一个家。走出湘潭自然就散了。他57岁时,名士胡南湖(即胡鄂公)送给他一个18岁的婢女胡宝珠为妾。胡宝珠生了七个孩子。生第八个时因难产去世。次年齐白石又娶了协和医院女护士夏文珠为妻,时齐79岁。夏文珠留在齐家7年,后“闹别扭”负气出走回娘家,没再回来。夏文珠去后,同乡又介绍一位伍德萱女士。伍德萱与老人为世交,有文学根底,聘为秘书,取了别名叫伍影,却是同居,后自己离去。到了93岁高龄,又要再娶,家人替他物色了一个四十多岁,偏说老,找了一个22岁的姑娘才满意。但还没办喜事他就死了。这些是当年在北京流传的齐白石婚姻史。
石涛精品的遗失
这张石涛精品黄苗子也曾经向我提起过,是他一生中的遗憾。那是一个八大山人书《桃花源记》石涛补图的手卷,是张大千最初在湖南一古董店发现的,要一百二十个“袁大头”(银元),但张大千带的钱不够,先把手上的八十个“袁大头”给了他,说回上海后再把余额汇过去。但后来那古董店把钱全部退回,说画被人买走了。

八大山人书《桃花源记》石涛补图的手卷(黄般若留下的照片)。
此画后为黄苗子从一个名叫唐炳麟的人手上得到的。他回忆:“张大千在重庆,一到我家就要看这幅画。后来……我到上海什么都不带,我告诉大千,我说我把画重新裱好,交给黄般若带去,你给我题。他很高兴地说,拿来吧……是1949年吧,我回来后把画交给黄般若。黄般若裱好,交给大千,大千题了四百多字。黄般若信上告诉我,已经给大千了,他没有抄下跋。我说你交给我哥哥(黄祖芬)吧。我哥哥一直不知道这幅画什么价值。廖承志的一个侄子是他的得意学生。他刚好要来跟我哥哥告别,还有两套西装,放在一藤篮子里。结果他到了,好久好久没有来。果然他来了,只带了藤篮和西装。我说画呢?他说在船上丢了。这幅画从此没有踪影。”张大千一直以为是“文革”时被毁掉的。此画黄般若留有照片,亦见刊于1985年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八大山人书画集》第一集中的《书桃花源记(石涛补图)》。此册封面由谢稚柳题签,1985年前可能已经流落在国内了。
《大成》杂志
黄苗子说:“《大成》杂志是一本专门讲旧事的杂志,在香港销路很广,主编沈苇窗在上海时跟我很熟……大千为了帮助他,每一期封面都帮着画,所以他收藏张大千的画最多,他也规定一定的尺寸。”《大成》杂志是张大千的文宣基地。是他财政上支持沈苇窗的。除了差不多每期都有彩色的张大千画页,也有内地画家的画页,每期都有不同的作者,用不同的故事捧张大千。也有很多掌故。沈苇窗似是京剧界人士,书中有很多京剧界的掌故,后来停刊了。《大成》杂志刊出过一幅张大千、马连良、沈苇窗和李慕良合影的照片。马连良是京剧名角,李慕良是京剧名琴师。

《大成》杂志。
移民巴西
1950年代黄苗子留在国内,直至“四人帮”倒台后,方再抵港。在这二十年间,他对张大千在海外的情况所知不多。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后,香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久朝鲜战争又爆发,有办法的人都纷纷寻找后路。张大千原先是移民到阿根庭的,在阿根庭买了房产定居,命名为“昵燕楼”,后来阿根庭与中国建交,互设使领馆,派到当地的中方大使常登门拜访。大千有朋友先移民巴西的,向他招手,他就转到巴西了。这是我堂兄敏聪告诉我的,他二十岁开始就追随张大千了,张大千为他改名弘恂。堂兄原在我父广州的友石斋学裱画,张大千亦曾聘请日本裱画师傅教他日式裱工,最后终老巴西,享年八十多岁。
张大千移民巴西后,曾有终老当地之想。他买了大片土地,广植名花异草,营造假山莲池,自香港运去新买的一只乌猿,把这个中国式的庭园,命名为“八德园”。园中主建筑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屋,下层是一间大裱画室,几间分隔的储物室,储藏纸张、颜色、裱画工具材料、画册图书等,二楼是一间大画室,绘制大画时都是把特别定制的画纸铺在地板上,泼墨泼彩随意挥洒,由几名关门弟子在旁协助,除了画画,也做假画,游走于欧美之间。在巴黎拜访了毕加索后,中外两大画家会面成了艺坛盛事,是他艺术生涯的又一高峰。

齐白石画虾,黄苗子上款。
假韩幹马风波
黄苗子说:“他临摹了一张韩幹的马,巴黎博物馆出重价收购,他们以为是真的,而且用科学[方法]去探测、分析,完全属于那个时代。他很得意,赚了一大笔钱,都花光了。最后他到其他国家,去了回来之后,法国政府就注意了,心想这幅画是真的还是假的。有一个专家发现问题,发现是假的,也不能抓他。法国政府想办法收他重税。他在巴黎卖多少画就算多少税。大千一算不得了,吓坏了,赶快溜。从此再也不敢去法国。”

韩幹《人马图》稿本,本文作者临摹于1950年代(许礼平藏)。
韩幹是唐代的画马名家。张大千那幅假韩幹马是去巴西前就做好的了。炭14测年法上下误差各有几百年,所以不能用作字画的断代。家父曾向张大千借得此画的印刷品给我临摹,是原色原大在日本印刷的。假画之所以用日本裱工,也是障眼法。战前中国贫穷,战时更被日本人掠夺,流落日本的文物很多;战后日本极端贫困,很多文物就流落市场了。张大千就利用那些书画玩家、收藏家的心理,把假画用日本裱工,再加以文宣:又有国宝在日本出现了。

张大千伪作韩幹《人马图》,此图系张大千赠黄君璧之印刷品。
迁居美国
黄苗子说:“巴西政府要征用他的八德园修水库……他来台湾几次后,还是决定住在美国……他在美国还是穿袍,留胡子,戴黑道士帽,拿一根拐杖。那帮嬉皮士看中他了,逗他玩,他也跟别人逗,跟着他的嬉皮士越来越多,最后嬉皮士请他当嬉皮士的王。他说开玩笑可以,若是真的不可以。这是六十年代的事。”
事实上,他当时遇到很大的困扰,1965年,除巴西政府要征用八德园修水库外,更大的打击是他表弟郭有守(时任台湾当局驻比利时大使馆参赞)因与共产党接触,被瑞士扣押并驱逐出境。瑞士当局让他自由选择目的地,他选择回中国大陆并发表起义宣言。张大千因此陷入了危机。郭有守精通德法语,是张大千走进欧洲画坛、推销画作的主要帮手。这一事件亦引起台湾当局疑虑,于是他只有选择去美国了。在美国西岸近旧金山附近,他先后建了“可以居”和“环荜庵”定居。

张大千画达摩像,黄苗子上款。
张大千与张群
李辉问:“除了张群,他跟蒋介石、宋美龄有来往吗?”黄苗子:“没有。主要是张群。于右任发现之后,张大千才去台湾的。可能跟于右任认识。”得张群和于右任力保,当然可以顺利回台湾定居了。
郭有守事件,事隔多年已淡化了。《夜宴图》和《潇湘图》,是由朱省斋和徐伯郊经手,由“文物收购小组”收购的。当年朱省斋和高岭梅是张大千的代理人,徐伯郊是上海博物馆馆长徐森玉之子,是张大千的世侄辈。后来有些张大千的传记,改写为这两件国宝是卖给陈仁涛,由陈仁涛转售去大陆的。

张大千。
张大千于1976年申请回台湾定居获准后,在台北外双溪购地建屋造园,于1978年建成园林式的“摩耶精舍”,地近故宫博物院、张群官邸及张学良的寓所,从此三张过从甚密。徐伯郊,当年“文物收购小组”香港负责人,已和黄天才、沈苇窗、羊汝德同时成为“摩耶精舍”的四大护法。张大千回台湾后,先后在台北、台中、台南、高雄举办一连串的画展卖画。晚年最后的巨制《庐山图》,是对他自己的挑战,把他带到一生艺术的最高峰,令一些曾对他有微言的人,都由衷地佩服。
至于宋美龄,我曾经见过一张照片是宋美龄坐着画画,张大千和黄君壁站在旁边看。张大千不可能成为宋美龄的老师,因为大风堂的规矩很严格,拜师要跪叩的。
张大千自称“富可敌国,贫无立锥”,“富可敌国”是他收藏的名画的价值,“贫无立锥”是他也有缺钱的时候。黄苗子文中说,一位姓罗的朋友,是张大千的好朋友,有七八封张大千的信影印给他,其中有两封是借钱的。王亚法的文章《从张大千一封信说常棣之华》,披露了张大千于1961年5月29日写给他三哥张丽诚的信,中谓:“曾托门生兑上美金50元(合人民币120元)……弟之近况尚可告慰,弟于万里之外,每年卖画可得美金万余(合人民币三万上下),只是人口稍多,足够家用,无多积蓄而已。”

《石涛兰竹花卉十二幅连景》。
“天下第一石涛画”
时在台北张群的“行政院”大楼,展出巨制《石涛兰竹花卉十二幅连景》,张大千的老师李瑞清(清道人)称之为“天下第一石涛画”,张大千并撰长文介绍此画,轰动一时。但不久却被东海大学教授徐复观“踢爆”是伪造的。徐复观不是画家,也不是鉴藏家,是位研究石涛生平的学者。他认为传统鉴别书画真伪的方法:画法、画纸的年代、印章的对照、款识的识别,各有不足。他曾研究石涛的生平历史,和所有流传石涛真迹作品,不同时期的文字、款识和印章,提出无法辩驳的证据,证明此画是伪作。此巨制出自何人之手,已呼之欲出。这件“天下第一石涛画”巨制从此销声匿迹,徐复观亦因此开罪了张群,不能再在台湾立足,来到香港新亚书院任教。

徐悲鸿送张群的《四喜图》。
这十二幅花卉的“天下第一石涛连景”最早见的记录是1937年徐悲鸿送张群的《四喜图》题跋:“岳军先生(张群别字)得石涛毕生杰作通景大屏十二幅,实画中罕见之奇。如此收获,焉能不贺。但如贺人婚礼,便是明珠暖玉,亦必不逮新娘一体。乐人之乐,聊申鄙忱而已。惟念岳军先生年来主持外交,树汉以来所希有严正强毅之风,使顽者廉,懦夫有立志,国魂永亘。傥天假国宝以酬其勋,而此帝冑英灵,亦示以付托之重耶?诚人生非常之遇也!廿六年六月悲鸿并记。”徐悲鸿在题跋中巧妙地隐藏“假国宝”三字,以示他不是盲的。这石涛连景巨制亦见于日本出版的《世界名画全集:中国の绘画》,台湾张群藏。不过只印出其中四幅,排列也有错误。

日本《世界名画全集》中也收录了这幅《四季花卉图》。
余波未了
张大千去世后,摩耶精舍门前即有警察站岗检查出门者所携带的物品。家属离台,在机场受到海关严密检查。后经查询得知,有自称大千弟子者,挟嫌密告,检举家人偷运古画回美。挟什么嫌呢?我从堂兄处得到的讯息是:“有某弟子把张大千的图章,偷盖到自己临摹的画上,被张大千发觉,驱逐出八德园。”这个弟子后亦不能立足台湾。后有一则拍卖行的新闻,收到一幅张大千名作,依例询问家属,得徐雯波回复是假的,真的在她家中。至于台湾当局接获举报时为何如此紧张?据当年新闻,因为张大千在台湾多年卖画收入极丰,被税务当局估税,后与政府协议以所藏古画遗赠故宫博物院作交换条件免除税务。傅申有说张大千捐赠故宫博物院的古画中有五幅是伪作,因故宫博物院处理得宜,事情没有闹大。
校对:吴依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