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流浪者,如何重启人生
多年的流浪救助工作让王连权看清了一个现实:社会支持系统往往“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真正的转变始于自我改变的勇气,“我们在接触服务对象的过程中,很多人说,只有自己能够帮助自己。只有想开了,生活才会过得更好”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广州
责任编辑:周建平

王连权在阿明的家门前
开向钟表城的三轮车
阿明开着改装的电动三轮车,开始了“打赏巡游”。2025年8月的一天,下午3点,他穿梭在广州站西钟表城——这是国内规模最大的钟表专业市场之一。狭窄的街道上,搬运工推着成摞的货物,揽客的店主挤在路边,各种肤色的外国顾客穿梭其中。

阿明在去钟表城的路上
37岁的阿明身患佝偻病,身体几乎陷在座椅中。三轮车缓缓前行,车座粘的两只小蝴蝶轻轻闪动——这是他特意网购的装饰。他与街上的许多商铺早已熟识,老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昂头回应,车上音响飘出的中东音乐,一度盖过街头的嘈杂。车头挂着外语招牌:“Music order song,Music performance,Reward money,Thank you !(点歌,音乐表演,打赏,谢谢!)”
一位路过的黑人被音乐吸引,随着节奏朝阿明起舞,阿明笑着互动。另一名外国人拿起手机几次凑近阿明的脸,想给另一端的人看阿明的样子。阿明躲避几次后,摆手拒绝。还有人默默举起手机扫车上贴的二维码,转账一百元。大多数时候,阿明都笑容灿烂地迎接朝向他的手机镜头和好奇的脸,他不说“乞讨”,更喜欢说“打赏”。
阿明1988年出生在华中地区,是先天性软骨病患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佝偻病,生活难以自理,需要他人长期照顾。他从小害怕成为家里的累赘。十六七岁时,他决定离开家乡去外面闯。最初,他想去北京,但担忧北方的寒冷,最终选择了温暖的广州。
2006年夏天,18岁的阿明拖着父亲工友焊制的一张铁椅子,瞒着父母偷偷登上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第一次到广州,他在广州东站迷路,夜里想在护栏上挂吊床过夜,被一位出租车司机劝到救助站,很快被救助站送回了老家。2007年,第二次来广州时,阿明学会了在城市中“隐身”:白天,他坐在人流多的寺庙门口,有流浪的人教他如何“摆摊”——也就是乞讨;晚上睡在隧道里。
如今,他与一位来自江西的盲人合租在白云区城中村的一间小屋,每人每月交200元房租。屋子虽小,但厨房和卫生间俱全,被他收拾得干净整洁。阿明格外在意自身的干净,唯恐身上有异味被人厌恶。楼与楼之间紧挨着,楼道常年潮湿,偶尔飘来炒菜和下水道的味道。同住附近的还有几位乞讨流浪者,大家经常串门聊天。
阿明从这里出发,驾驶电动三轮车穿越市区的车流。近10公里的车程对健全者已是挑战,对他来说更是体力和意志的考验。18年来,他的出行工具不断进化:从手工滑板车到三轮车,再到如今加装音响、蝴蝶装饰、英文招牌的改装版电动三轮。
阿明每个月得到的打赏多为一千元左右。他不收贫困者的钱。“有个捡废品的阿姨,每次见她都拎着空瓶子,哪怕她给我一块钱,我都拒绝。她自己都辛苦,我拿她的钱心里过不去。”
“别人喜欢我的音乐表演,愿意尊重我,打赏我一点,我拿着也心安。”出门前,阿明在城中村的家里对我说。阿明常常遇到想采访他的人,其中有拍纪录片的人,也有做调研的大学生。他明确拒绝“励志”包装:“我就是一个小小的我,做坚强的自己。我不想当网红,也不想当公众人物。能在广州这样的城市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就满足了。”
在广州,王连权是少数真正走进阿明生活的人,也是阿明口中的“在广州爱我的人”。王连权是“70后”,是鼎和社工团队的社工,比阿明年长十来岁。在王连权看来,阿明是一个敏感、自尊心强的人,也不容易走近。但经过九年不弃的陪伴,他以尊重和耐心融化了隔阂——阿明从最初的戒备到如今视他为友。
绿色背心
2016年年初,广州火车站附近的城中村,天气湿寒。王连权第一次见到阿明时,阿明戴着帽子和手套,脚上却只有一双拖鞋。他坐在三轮车上,车把上挂着乞讨用的塑料水桶。
王连权察觉到阿明的警惕。他上前攀谈,但每次都以阿明的沉默和离开告终。早出晚归、骑电动三轮车、生活难以自理、始终高度戒备——这是阿明当时的特点,聊起身份证或残疾证,他总找借口回避。王连权只好在阿明的档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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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赵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