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潇:离开公路五十米 | 事关告别
人生第一次看到乌奴龙胆。这天阳光欠奉,没有开花,它的花苞像挤在一起的壶形小灯,将花蕊护在里头,花瓣半透明,上有密密的白色圈圈,是这海拔四千多米的小小温室内凝结的露珠。叶子更令人称奇,仅仅说它是那种方便保温蓄水的“莲座”形是不够的,从上往下看,它更像从原点扩散出来的无限回形迷宫。那漂亮的几何纹路会让人想起玛尼堆,想起坛城,进而想起整个宇宙。迄今为止,有两种植物让我想起宇宙。它们都生活在接近雪线的流石滩上。一是乌奴龙胆的叶,二是盛花期的雪兔子,前者是静态的,象征着宇宙间的某种永恒秩序,后者则是动态的,涌现的,是大爆炸后的永续创造。
世界是斑斓而透彻的,我的心也是如此。时间是缓慢而充实的,我不断想要留驻的念头也是如此。
责任编辑:邢人俨

西藏米林雅鲁藏布江风光。视觉中国|图
朗县站建在雅鲁藏布江边,出站可见浑黄江水与三条铁轨并行,滔滔向东,我们在这里等牌照为7000的车子。
十来分钟后,车到了。副驾位置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冲我们微笑,我惊讶但没说出口:年纪这么大了还要跟我们翻山越岭去刷花!
所谓“刷花”,是沿之字形山路慢速行驶,翻越一个接一个垭口,看沿途能遇见哪些高山花卉,近年来愈加流行的博物旅行的一个小小分支。除了刷花,也刷风景,刷鸟,刷兽,刷蝴蝶,刷两爬——行驶到加查县时,车子猛地急刹,我从昏昏欲睡中惊醒,看到几米外,一大家子蜥蜴,正翻越黄土路基下到江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向导眼极尖,能在一大片草的绿或土的灰黄中发现那一抹蓝或者粉,同时还要把握好方向盘,避开过大的坑洼和路边越来越深的悬崖。她是1980年代晚期生人,学园林专业,这些年行业随建筑业一起堕入低谷,她也厌倦了上班,就辞职出来带观花团。她没有微博与小红书,不会也羞于自我营销,招募时把线路、照片和视频一股脑儿发在个人公众号,也不知怎么,这篇甚至没有任何排版的文章就被我们看到,加微信,报名,买机票,跟着她驶离公路,从高处擦过海拔3300米的村落——在西藏山南地区,这个高度等于绿洲,向海拔接近5000米的一个垭口缓缓爬升。
刚进山就在草丛与灌木中钻来穿去,有时一脚踩上新鲜牛粪,草的黄绿色纹理随脚印清晰浮现。见到并不稀罕的花朵,倒挂小紫灯笼的沙参,小五角星的鸡蛋参,也都要用微距模式好好拍下来。向导摘了一株车前草,问我们可还记得儿时游戏:把它的茎掰成一段段,段与段之间有细丝相连,看谁能把它们扯得最长而不断掉。我感到一些东西在大脑深处复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微微兴奋,像是水烧开了,记忆被蒸馏出皮肤,慢慢分泌出来。
远处有雪峰在云中隐现。噪鹛唱着婉转的歌儿,朱雀絮絮叨叨暗中嘀咕,不时学起绵羊音。天蓝色的灰蝶从天而降,镶在一朵玫红的花上。路边一堵人防工程,在这个季节也变成了花墙,红景天、虎耳草、獐牙菜、秦艽,还有各种蘑菇木耳,曾经的射击孔看上去不再森然。到了3500米以上,龙胆出现了,越往上越多。是常见的蓝玉簪龙胆,花苞像小小天珠,开放后如细长喇叭,蓝得深邃而动人心魄,好像整个天空都凝结到了它的叶瓣上,若把它丢到溪水里,会染蓝西藏所有的江河。
空气越发稀薄,我们随时停车,在离开公路五十米左右的范围内寻花。我的脖子被晒得生疼,头也隐隐作痛,费力地想,我们从前是怎么通过垭口的呢?为了减少高反,我们总是尽快通过。垭口只是公路最高点的一块石碑,一张全景图,和一大片缠绕的呼呼作响的经幡与风马。那时,路边的荒草坡和流石滩是暗淡无光的,我们最多注意到偶尔探出头来的鼠兔,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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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吴依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