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亡,和中国首例冷冻人

编者按:

冷冻妻子,期待复活。当一项未来科技落到一个普通人家时,诞生的不只有科幻与希冀。

这是中国首个“冷冻人”的漫长故事,关乎医学伦理的界定,关乎传统观念的碰撞,关乎相爱者的信念与摇摆,也关乎闯入者的困惑与妥协。

八年时间里,“她能复活吗”这一人类终极命题,渗透进每一个家庭成员的生活缝隙。倒置在液氮罐中的妻子,依然与活人的世界持续产生微妙连接。

发自:山东济南

责任编辑:谭畅

2025年9月2日,银丰研究院,桂军民站在储存着展文莲的液氮罐前。 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摄

2025年9月2日,银丰研究院,桂军民站在储存着展文莲的液氮罐前。 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摄

临近2025年中元节,桂军民买了两束菊花,一束放在妻子展文莲的墓碑前,一束摆在比他还高的不锈钢液氮罐旁。墓碑代表展文莲已经死亡,液氮罐预示,她或许还会复活。

八年前,展文莲因患肺癌生命垂危,桂军民做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决定:他将妻子的身体完完整整地冷冻储存,期待迎接她的苏醒。

于是,展文莲成为中国本土首个“冷冻人”。在那家人体冷冻的机构里,储存她的容器被标记为“1号罐”——里面零下196℃的液氮让时间趋于静止,也让一个普通家庭与科技创造永生的念想紧密相连。

桂军民从来不会用“死”形容妻子。在他口中,妻子只是睡着了,要一直睡到医学能攻克肺癌的那一天。“不然(复活后)又遭一遍罪,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人向桂军民承诺,展文莲真的会复活。她在临床医学上已被认定死亡,但八年中,“她还活着”的念想,渗透进桂军民生活的每处缝隙。她倒置在冰冷的液氮罐里,却与活人的世界持续产生微妙的连接。

展文莲的人体冷冻协议,签了30年。她53岁的妹妹说,要努力再活30年,等展文莲回来。

在等待展文莲复活的日子里,桂军民的生活有了些变化。他老了,上过两次手术台;身边多了个女友,一个被他形容为“永远不可能取代展文莲”的存在;他有了羞于提及的心思——那份对于妻子复活的信念,好像慢慢松动了。

“让你先睡一觉,可以吗”

“记者都喜欢往你心里挖,往难受的地方说,总想搞一点煽情的。”与媒体交手多次,初见南方周末记者时,桂军民习惯于展示他不容置疑的“复活妻子”的决心。他从记忆里挑拣痛楚,讲述对妻子的爱与思念。

从事体育行业大半辈子,桂军民性子爽朗,留寸头,嘴边一圈灰硬胡茬,天天穿一身凉快的运动装。他一遍遍向南方周末记者强调,八年来从未后悔,语气中带有说服自己也说服旁人的意味。

他最常面对的问题是: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会回答:机缘巧合。

2017年初,展文莲住院期间的一个凌晨,桂军民闲来无事,在主治医生办公室瞥到一本书《永生的期盼》,书中提出“冷冻人”计划,以期无限延长人类的寿命,让死亡变成可逆的选择。

这个还在试验中的医学计划击中了桂军民的心。之前,罹患肺癌的展文莲被医生宣判只剩半年寿命。桂军民用尽办法,带妻子做过4次化疗,长期吃靶向药,将她的生存期延长到两年。随着靶向药失效,桂军民已无计可施。

《永生的期盼》作者罗伯特·艾丁格在2011年去世,遗体被冷冻保存在美国一家人体冷冻研究所,他的母亲和妻子也是如此。

更早的1967年,美国心理学家詹姆斯·贝德福因肾癌去世,成为全球首位冷冻保存遗体的人。公开资料显示,世界上年龄最小的冷冻人只有2岁,是一个患癌去世的泰国女孩。

人类对冷冻生命体的想象,最初来源于自然界中一些物种的冬眠或低温生存状态。有生物学家发现,一些生物在低温情况下可以长期保持活性。水熊虫可以在零下20℃沉睡30年后解冻复苏;北美树蛙全身超过70%的水分被冻成冰后,能维持4周甚至更久,到了春天再苏醒。

跟《永生的期盼》一起被桂军民翻到的,还有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以下简称“银丰研究院”)的宣传手册。

银丰研究院成立于2015年12月,是银丰集团旗下的民办组织。银丰集团是济南的龙头企业,早期以房地产和金融投资发家,自2003年开始涉足生物医药领域。

当时,银丰研究院正试水人体冷冻技术,与山东大学齐鲁医院合作,免费招募志愿者。国际上,这项技术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美国和俄罗斯,三大人体冷冻机构也位于这两国。而银丰研究院,地处济南,距离齐鲁医院约10公里——这正是展文莲接受治疗的医院。

很难说,桂军民当时真的理解这项技术,但他愿意相信,“我是一个爱做梦、爱幻想的人”。

更重要的是,父亲一年前刚去世,还没缓过来的桂军民恐惧再次失去。眼看着妻子大多数时候都在昏迷,肌肉持续萎缩,人枯瘦得脱了相,要靠瓶瓶罐罐的药物维持生命体征,桂军民意识到,人体冷冻是唯一能拒绝失去她的路径。

“我来主动掌握我们之间的这些事,我们不需要接受哀伤。”考察数月后,桂军民敲定主意,以遗体捐献的名义,将妻子交由银丰研究院冷冻30年。

他说服自己,妻子健康时就有过遗体捐献的想法。有一回,展文莲从电视上看到有人捐献遗体,第二天就拉着桂军民父子去红十字会登记。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冷冻手术失败,再将妻子的遗体火化。

2017年4月,齐鲁医院东院区,冷冻响应小组的几位医生刚查完房,医疗监控设备上的数据显示,展文莲身体情况越来越差,生命垂危。医生告知桂军民,“也就个把月的事了,或者撑两周”。

桂军民凑近病床上的展文莲,在她耳边问:“如果让你先睡一觉,你觉得可以吗?”

展文莲点点头。

桂军民照顾住院的展文莲。受访者供图

桂军民照顾住院的展文莲。受访者供图

人体冷冻术

桂嘉源的思绪,经常闪回到2017年5月7日凌晨3点多,他亲手拔掉了母亲展文莲的呼吸面罩。

第一次听父亲提起人体冷冻时,桂嘉源不完全理解,但表示支持。“说一千道一万,最终只有火化和冷冻两条路可以走,你能选择的就只有这一个,(冷冻)总比一把火烧了强。”他的长相、性格都随桂军民,说话口吻透着不容否定的决绝。

到最后关头,桂嘉源也纠结过:要么不冻了?“但是不做的后果,就是以后没有一点机会。做了,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还能见到她。”

拔掉呼吸面罩那一幕,也定格在桂军民的脑海里。他打心底里觉得亏欠儿子,是他授意儿子做那件“残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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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吴依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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