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她力量:以另一种姿态“飞翔”

敦煌的色彩,几乎凝聚于莫高窟之中。

一千年前,人们以飞天女性的身姿,寄托对极乐的想象;一千多年后,在壁画之下,一代代女性研究者正以另一种姿态“飞翔”。

她们,不是孤身前行。

在她们身后,有四面八方的公益力量正默默支持着——让她们的坚守被看见,让她们的路,走得更远。

在风沙里,种上一生的时光

敦煌的风沙吹了千余年,人来了,又走了。

好在,总有人留下。

1963年,一位女青年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她提着行李,再次踏上敦煌的土地。

她叫樊锦诗。

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樊锦诗

第一次来敦煌实习时,她因水土不服而离开;这一次,她却把一生都种在了这里。

从洞窟内容调查、发掘清理开始,她与敦煌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每一个节点,都需要走过数年甚至十多年的时间:

1963年,樊锦诗和同事着手为敦煌莫高窟进行分期断代,直到1982年后,《敦煌莫高窟北朝洞窟的分期》等相关成果才陆续发表,填补了学术界的空白;

1986年,樊锦诗负责撰写莫高窟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的材料,并由此受到启发,开始研究文化遗产保护管理,寻求与国内外机构的合作,并四处奔走倡议。最终在她的推动下,2003年《甘肃敦煌莫高窟保护条例》颁布实施,文化遗产的整体保护管理首次被纳入法制体系之中;

1998年,60岁的樊锦诗成为敦煌研究院首位女性院长。敦煌一方面急需开展石窟内的文物壁画和彩塑的保护,另一方面需要回应社会经济发展的期望。樊锦诗从中找到敦煌的路径:保护为主,合理利用。

敦煌研究院最早在国内文化遗产地进行游客承载量研究,基于环境监测、洞窟调查和游客参观行为的分析,计算出洞窟的承载力和开放洞窟的数量,并在文旅行业中率先推出了游客预约制,从而将参观人数控制在最大承载量内。

同时,樊锦诗提出利用数字技术制作数字电影和球幕电影,让游客在窟外也能与文物“面对面”。经过十多年的技术探索和档案制作,2014年,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正式投入运营。

如今,走进敦煌莫高窟,尘沙被拦截于多年来布下的植被、防沙网和防护门之外,只留下九层楼的风铃声。

窟外,远来的游人如织;窟内,千年的光彩依旧。

从为莫高窟分期断代,到推动《甘肃敦煌莫高窟保护条例》颁布;从提出“保护为主,合理利用”,到助推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建立……樊锦诗一步步把学术的“黑道”走成光明大路。

她曾说:“年轻人有三条道路可走,一条是黄道,一条是白道,还有一条是黑道。黄道是做官,白道是发财,黑道就是做学问,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到了敦煌你就只能走黑道了,没有那两条道路可走。”

她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而“青”真的来了——且是越来越多的女性。

2005年,杜鹃从西安美术学院毕业,被分配进敦煌研究院摄录部(后并入数字中心)。她看见了绿洲,也遇见了沙尘暴。

每一天,团队先在洞窟内将胶片相机放在轨道上,平行于壁面一边移动一边拍摄多张照片。杜鹃和其他同事再一起用电脑将图片逐一拼接、合成。

刚入职时,杜鹃等新人见到了樊锦诗。樊锦诗会问大家:“敦煌很苦吧?你来了之后受不受得了,你家里同不同意?”

在重复、枯燥的日常工作之中,这些问题逐渐有了答案。“我更多是怀着对艺术的向往来到这里。”杜鹃形容,“就像上一代人,即便当时条件很艰苦,但他们依然为莫高窟的美而来到敦煌。”

同一时期,另一位敦煌女儿也正“归来”。

祁晓庆,土生土长的敦煌人,曾一心“出走”到大城市。可命运却把她引回了家乡。

2011年,她从历史考古专业敦煌学方向博士毕业,进入敦煌研究院信息中心工作。

有五六年的时间,她陷入迷茫,直到在石窟中遇见犍陀罗佛教艺术——一个横跨古文明、语言生僻、文献稀缺的领域。

在工作间隙,她时不时看见樊锦诗走进书库。2011年,樊锦诗花费了四十余年写出的《敦煌石窟全集》第一卷《莫高窟第266—275窟考古报告》出版。这是国内第一本具有科学性和学术性的石窟考古报告,以科学的尺度,描绘敦煌之美。

但是,根据规划,敦煌石窟考古报告将会分为100卷。因此,樊锦诗仍在书库埋头苦干。

为了敦煌的未来,她们甘之如饴。

数字化的敦煌,不再只属于沙漠

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樊锦诗就开始编制莫高窟“科学记录档案”,对比1908年伯希和拍摄照片时,她发现窟内文物在不断地衰变、退化。

经过多年的曲折探索,敦煌研究院与美国西北大学合作,采取图像采集和电脑图像拼接的方法,将敦煌壁画转化为数字档案。

这也是杜鹃入职后的主要工作之一。随着相机和计算机软硬件的迭代,敦煌数字档案的采集精度不断提升,而团队后期编辑的工作量也随之飙升。

光是2013年一年,数字中心就完成了27个洞窟的数字化工程,当中包括至少10万张照片,全部由工作人员手动调试。

时任院长樊锦诗深知,必须重视职工在敦煌的工作生活条件,尽力让守护敦煌的人都能安居乐业。“凡是愿意来敦煌的年轻人,我都应该给他创造条件,叫他发挥作用。”

随着条件改善,如今,“到敦煌去”不再像过去那样孤绝,而是多了一丝轻盈、欢欣。

入职十年时,杜鹃迎来了新的职责:发展敦煌研究院的新媒体传播。

2016年,“数字敦煌”资源库面向全球上线。当初经杜鹃双手保留下来的缤纷色彩,现在要从她的手里走向世界。“

我们先要在老一辈的学术成果上学习挖掘,再结合技术表现形式,以及我们的受众和平台。当我们看到一些没见过的画面,或者不知道的知识点,这个过程中自己也很高兴。” 

刚好,2016年,二十四节气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这给团队带来了灵感:在莫高窟藏经洞里,就有一份出土的节气诗。

杜鹃和团队基于已有的敦煌学研究成果,将敦煌的节气元素做成数字海报等形式。这一系列逐渐成为最受人们欢迎的内容之一。

2018年,杜鹃和团队将其进一步打造成数字传播品牌“敦煌岁时节令”,衍生出纪录片、小程序、书籍等形式。

在杜鹃和团队不断的探索下,2020年,研究院推出“云游敦煌”小程序,让公众足不出户也可以“游览”敦煌。三个月不到,小程序在线接待游客1360万人次,相当于莫高窟2019年游客接待量的6.3倍。

“我们做的也就是一些日常的工作。”杜鹃表示,“研究院和社会有需要,我们尽自己所能去把一件件事情做好,这个过程中,成就感是一点点累积的。”

敦煌位处沙漠,但在世界各国学者眼中,这里是一座金矿。“敦,大也。煌,盛也。”作为东进中原、西出阳关的必经之地,敦煌如同一块海绵,浸润于古代中国、印度、波斯、希腊等文明,并融合了多民族的特质。

当人们有了聚沙成丘的决心,敦煌的沙漠里遍地都是金子。

千佛面前,她们为敦煌学研究接棒

“敦煌有这样一个特征,”祁晓庆形容, “它永远有你可以发展的空间,永远有可做的东西,永远有可挖掘的好内容,可探讨的余地。这是一个没有天花板的好地方。”

杜鹃和团队把壁画“搬”上互联网,做成“敦煌岁时节令”“云游敦煌”,让千余年前的美被千万人看见。祁晓庆也在学术研究的迷茫中走出,逐渐看到光亮。

2000年,祁晓庆如愿考上大学,距离莫高窟藏经洞被发现刚好过去了100年。冥冥之中,她似乎早就与敦煌结下不解之缘:在学校,她认识了来自敦煌学专业的学生和老师,第一次听说了大漠深处的故事。

千佛之下,是千万个匠人,包括樊锦诗在内的莫高窟人,构成了这里的另一类震撼。

“在敦煌研究院里,专门做敦煌学研究的敦煌本地人并不多,反而都是从全国各地的其他地方来的,这一点我感触最深。” 祁晓庆回忆。

家乡发生的一切及其展露的神性,深深吸引着祁晓庆,她开始从自身专业出发研究敦煌学,踏上了“回家”的学术道路。

关于敦煌学,学术界有这样一句话:“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祁晓庆入职时,敦煌研究院已经成为国际敦煌学研究的最大实体。

“敦煌学在世界”不再是一种历史的失落,而是象征着开放的胸怀。

被樊锦诗的研究精神深深鼓舞,祁晓庆也在持之以恒地探索敦煌学的新课题,并瞄准了犍陀罗佛教艺术。

犍陀罗佛教艺术传入中国前已融合众多文化的特质,到达敦煌时再次发生了变化。数百年间,如果追根溯源、梳理脉络,这些特质到底是如何一步步演变为今天人们看到的样子?

这条脉络横跨众多古文明,看似专精的问题,却显现出辽阔的背景。

研究路上,祁晓庆开始领略到柳暗花明的风光,敦煌不再只是人生的原点,也是新旅途的起点。

“我觉得是在不停地爬坡,当你好不容易攀上一个地方,感觉已经突破了自己,走上一个台阶的时候,你会发现还有另一个台阶等着你,不能也不敢放弃努力,一直有光在引着你继续往前。”

在没有天花板的敦煌,有越来越多女性工作者获得了向上的机会。

没有天花板,除了意味着机遇,也意味着总是面临最复杂、最前沿的挑战。

有一种力量,让她们推着敦煌走向更远

祁晓庆研究犍陀罗艺术的过程中,常常遇到不少生僻的语种,典籍史料也颇为稀缺,或散布在世界其他研究机构中。

而杜鹃为了让敦煌文化艺术走向世界,也面临新的问题:如何找到敦煌与世界之间共通的文化内核,让更多人了解和喜爱敦煌文化?

祁晓庆和杜鹃,一个走向深奥,一个走向大众,却共同走向一个命题:如何让敦煌走得更远?

这也被樊锦诗视为终身课题。

“凡是开端的事,总归不会那么一帆风顺。”樊锦诗说,“所以我现在跟年轻人说,你们太顺了,如果要碰碰钉子,碰碰失败,你就有教训了。我就是从失败中间爬出来的。”

从1944年成立至今,敦煌研究院面对的难题从来没有停止过。

因此,敦煌这片土地始终求贤若渴。

“在敦煌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每个人就好像是敦煌这棵大树上的枝叶。”樊锦诗形容。

为了让敦煌的枝叶突破局限,茂盛生长,2023年,樊锦诗分别向北京大学和中国敦煌石窟保护研究基金会各捐赠1000万元人民币,成立“樊锦诗专项基金”,用于推动敦煌学研究、交流和人才培养。

早年,她就说过:“天下事,一个是人的事,一个是钱的事,但说到底人比钱更重要。”

这与国强公益基金会的理念不谋而合。

2024年,国强公益基金会联合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敦煌研究院、中国敦煌石窟保护研究基金会,在“樊锦诗专项基金”下设立“樊锦诗·敦煌女性杰出工作者培养计划”。

 “樊锦诗·敦煌女性杰出工作者培养计划”启动仪式现场

这一计划旨在选拔并培养热爱敦煌文化、具备创新精神和实践能力的女性工作者,提升专业素养、建立国际视野,推动中外文化的传播与交流。

这不是偶然,而是对一代代敦煌女性工作者价值的认可,也是对未来的投资。

“我们期待学者们既能扎根中国大地,又具备全球视野,在国际舞台讲好中国故事,真正成为文明交流的使者。”国强公益基金会秘书长李尔达表示,在敦煌的事业中,以樊锦诗为代表的女性工作者发挥着独特且关键的作用。

支持女性的发展,也是向社会发出一种倡议。“作为一种公益倡导,使女性贡献被充分‘看见’,带动和激励更多女性寻求自我发展。这不仅仅是在支持一批优秀的个体,更是在参与构建一个更加公平、多元、充满活力的社会生态。”李尔达说道。

“樊锦诗·敦煌女性杰出工作者培养计划”暨首届选派学者行前座谈会上的杜鹃与祁晓庆

经过申请和筛选,杜鹃和祁晓庆成为这一计划的首届选派学者。祁晓庆将前往牛津大学,跟随犍陀罗艺术的专家深入学习,并借助牛津大学丰富的馆藏,查阅更多文献。

而杜鹃则将前往哈佛大学,通过实地调研,将对海外受众的观察和海外成熟的案例带回敦煌。

树枝向外生长,根,始终在敦煌。

樊锦诗在不同的场合,不止一次提到自己曾经想离开敦煌的故事。初到敦煌时,她并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能够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待上数十年,直到她也成为其中一员。

“我有一种感情,觉得敦煌了不起,敦煌的价值可以说是有全球性、独特性的,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我们定的。” 樊锦诗说道。

而今天,这份感情正被传递、被支持、被放大,在向下一代传递。

杜鹃有过感慨:“人这一辈子其实能陪伴莫高窟多久?相对于莫高窟一千六百多年,我们这个时间太短、太渺小了。”

但正因为有像樊锦诗、杜鹃、祁晓庆这样的女性,敦煌的故事,才不会老去。

总有女性走向敦煌。

也总有更多支持的力量,陪她们一起。

网络编辑:kuangy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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