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出逃者”的农场十年与分途
编者按:
发自:杭州
责任编辑:李慕琰

缪睫和钟敏在2024年1月和2025年1月先后离开雨后大地农场。(出版方供图)
离开农场的那个早晨,钟敏的告别安静而琐碎。他把被褥压缩,装进箱子,洗净烘干最后几个碗,归入橱柜。直到打包完所有行李,他才发现女儿小碗被奶奶带去了山里。他寻遍山坡,最终在山脚看到一老一小缓缓走来。没有更多的告别,他停下三轮车,等女儿走近。载着最后几箱行李和懵懂的女儿,他开下了山。寄完行李,折返回来,家门钥匙和车钥匙一起留下。“砰”地一声,他关上了门。
十二年前,钟敏告别城市时则要干脆得多。那时他在广告公司做美术指导,每天对着电脑改稿到凌晨,客户的一句话就能让整个方案推倒重来。直到某个百无聊赖的工作日下午,他点开一部名叫《食材花园》的纪录片,屏幕里英国女人在自家后院种出几十种果蔬,唤醒了他对于理想生活的新想象。
辞去工作,他回到赣南老家,接手家里的十亩脐橙园。他亲手设计建造Loft小屋,自己砌墙,自己浇筑楼顶。站在通体白墙、空空荡荡的客厅里,他感到“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而缪睫走向农场的路,始于对食物的执着。大学毕业前后,她加入公益团队,在微信上科普工业化养殖的危害,坚信素食可以拯救地球。她在朋友的婚礼上遇见钟敏,应邀去他的农场做客。
没有一般果园整齐的分区,各种果树与野灌木肆意交错生长,南瓜藤越过小径,砍下的杂草厚厚地覆盖着树盘。这片土地,遵循着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的法则,在混乱中构建着自己的生态秩序。
钟敏做的那顿晚饭很简单,油淋茄子、辣椒炒蛋、蒜香空心菜,却让缪睫第一次尝到食物本真的味道。
两条原本平行的生命轨迹,在这片名叫“雨后大地”的农场交汇。最初的几年,他们像两个探险家,在土地中寻找答案,用时间证明,不用农药也能种出甜美的果实。
山里的日子,在孩子出生后有了不同的重心。缪睫的目光追着小碗,生怕她被凶猛的蚊虫叮咬,钟敏的注意力则被那些除不尽的杂草和虫子牢牢拴在地里。往昔的默契,在理念的裂隙与日常的龃龉里,一点点被磨透了。
最终,缪睫独自下了山。一年后,钟敏带着小碗完成最后一次橙子发货,也离开了农场。
钟敏曾计划为山上每一棵亲手种下的树按年份拍照留念。但最终,他只拍下了门口那棵苦楝树,便再也无法继续。
因为他知道,在他不愿踏足的山林深处,父亲正每日挥着电锯,砍倒那些他视若珍宝的树木。父母接管农场后,土地被重新规划,种上整齐划一的脐橙。
那些与他身板一般粗的“无用”之树,为他父母所理解的、更实用的生活腾出空间。那条他曾经走过无数次、如今已被荒草断木封住的小路,连同它所通往的旧日世界,正在他身后悄然闭合。
而缪睫与钟敏,像两株被生活分栽的植物,在新的土地上,试着重新扎根。
大自然,亦敌亦友
上高中时,缪睫看着当时身为家庭主妇的母亲,心想自己未来绝不要成为那样的人。进入农场后,她却发现有一段时间,自己恰巧“成为了不想成为的那个人”。
她与钟敏分工,更多地承担起家中后勤。原本不爱进厨房的她,开始日日围着灶台转。“现代科技可以大大解放双手,但还没有到家家户户不用炒菜做饭的阶段。”她意识到自己早年的想法天真,且带有偏见。
农场一年到头有干不完的活,除草、翻地、播种、育苗、抓虫、采摘……在日复一日的农活和家务中,缪睫逐渐摆脱过去那种“漂浮、不切实际”的状态,人变得踏实,性子也更耐得住。一些年少时的慢性病,随着身体日益强健,不知不觉消失了。“有时候不能说你情绪有问题,就只处理情绪,”她体悟到,“你可以从身体着手,因为我们的心灵都在这具身躯上。”
对钟敏而言,乡村与城市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儿时父母外出打工,他一个人成了“闲人”,就琢磨各种办法赚零花钱,摘过中药,捡过猪草,制作过瓦片和爆竹。而在城市上班,生活被压缩成两点一线,业余时间他大多待在家里,不愿出门。
比起脑力劳动,钟敏更偏爱体力活。“体力劳动是你再累也可以休息,但是心里的累你休息不了。”土地上的劳动,也比在城里打工更接近他所理解的“本质”。做设计师时,他常遇到这样的困惑:同样的方案,他去提没有用,领导一提就通过。在办公室里,方案本身的好坏,往往不是决定因素。
“我希望做的事情,是最本质的。”钟敏说,“比如种地,哪块地都是一样种法。(地)再差,你按这种方法去种,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而已,它一样会好的。”

雨后大地农场坚持不用农药,不得不多次经历虫害。(受访者供图)
他几乎没听过哪个农人会埋怨自己的土地。他们只会自省,种什么、用什么、干什么、有没有浇水,一切都是自己的事。在钟敏眼中,土壤就像一面诚实的镜子:“你把它照顾得很好,它就会给你很好的收成,你没有把它照顾好,它也不会给你发脾气。”
雨后大地十年,不打药、不用化肥的核心理念未曾动摇。最初对钟敏而言,“就是一个选择,觉得这个东西有意思”,他并未预料到实践之路如此艰难,但也从未想过放弃。因为土地总会适时给予回应,哪怕某一季作物歉收,总有另一类生命在别处结出果实。
不用农药,意味着与杂草、昆虫之间没有尽头的周旋。缪睫渐渐明白,控制不等于消灭,而是为彼此划下共存的边界。他们从不使用除草剂,杂草因此不可能根绝,总是在消退与蔓延之间循环。唯有当它们过分侵占作物的生长空间时,锄头才会落下。
在理想主义者眼中,万物有灵皆应呵护。但当金龟子成群爬满新发的脐橙嫩叶时,缪睫清楚地意识到,田园不是童话,而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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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