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的梦忆与非梦 | 高中组一等奖

第五届南方周末“阅读新火种”中学生读后感征文活动

奖项：高中组一等奖

作者：尹卓尔

学校：济南市长清区岳渎高级中学

指导老师：张娟

1632年冬天，有一个人前往湖心亭看雪。

大雪三日，他独自撑着小船，看见天、云、山、水，世间只剩下他，和亭中两个对饮的金陵人。那是明崇祯五年，也是清崇德四年。你一定想得到——看雪人名叫张岱，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若干年后，张岱回忆旧事，写下这篇《湖心亭看雪》。也许你不知道，这只是《陶庵梦忆》里的一个“梦”。

张岱是个多梦之人，“因想余生平，繁华糜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终成一梦”，他清楚自己在做梦。在繁华里梦些许清明，在凄凉里梦几处过往，又在新朝里梦一个故国。他的梦，“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读《陶庵梦忆》，就是在访寻这位一生潇洒又一生迷茫的张岱先生的“黄粱一梦”。

回忆是梦境。

国破家亡时，张岱选择避居浙江剡溪山，虽穷困以终，但仍然认真地活着。他直言米瓮常常是空的，没法生火做饭，倒是和陶渊明几分相似，都“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天长日久中，他细细地回想，搜索记忆的每个缝隙，把记得的大小事情写下来，拿到佛前忏悔。他在忏悔什么？忏悔自己“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忏悔自己未曾好好珍惜祖辈三代的万卷藏书，忏悔把不二斋梧桐叶落、兰花遍地的生活当作理所当然，更忏悔繁华迷离已半生的罪过。他说，要“持向佛前，一一忏悔。”

1644年，多事之秋，大明王朝覆灭。张岱的物理世界——家乡绍兴和杭州被清军占领——远去，精神世界——原身处的士人阶层不复存在——崩塌，他选择用“梦境”和“回忆”来应对身份混乱和自我怀疑的焦虑症，将前半段人生解离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他想起12年前在西湖看过的那场雪，挥笔写就《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他不紧不慢地叙述时间、地点、人物，整个故事里没有出现任何和改朝换代有关的痕迹。好像在描绘一幅山水画，叙事在平淡中展开，成为了充斥着安全感的精神领地，萧瑟与旷观同在。遇见的金陵人，是他对于自我的投射，在一个以为没有人能与他共情的湖心亭，最欣喜的事情莫过于得到了知音的感叹，于是乎“举杯相邀，对饮成三人”。可惜最后，舟子的喃喃自语点破了“我”，这不过是痴人的梦境罢了。

利用回忆，张岱重构了自我，这是一个建立在故国废墟上的城池，摇摇欲坠。通过咀嚼碎片，一点点复原，他直言“如游旧径，如见故人……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我是谁”，他追寻着这个问题。战乱前，他是贵公子，万卷藏书的翩翩君子；战乱后，他是前朝遗民，“泪尽归胡尘里”。通过“梦忆”，他再造了一个大明盛世，固化了“张岱”，用一篇篇文章抵御自我怀疑和身份虚无。记得苏轼的诗吗？“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然而无论世事如何变换，苏轼还是那个苏轼，张岱也仍是那个张岱。先生心底有一股“痴”，让他成为彻彻底底的古代知识分子，常念着“文人风骨”，在明清之交的乱世里，恐怕只有他，才做得了这个彻头彻尾的痴人。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通往潜意识的路途——当然，此“梦”非彼“梦”，张岱的梦是一场幻象，是他闭上双眼如同走马灯一样浮现的人生过往——但我们仍可以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解释张岱的梦。因为说到底，在现实里失去的，为我们所幻想的东西，都是梦境。被压抑的愿望，化成了每篇文章：它是破碎的，不成体系的，甚至是没有逻辑的。他用独立的物象和人来搭建他如画的幻想。很难说他生命的重心在哪里，纵情享乐？不，不是，他懂生活知风俗，好茶，山水，花鸟，它们彷佛水墨画渗入故国和故乡的文字间，朴素风雅也有趣有情。

然而，张岱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做了大醉的梦者，而是他始终保持了一份独有的清醒。做梦，却不沉溺于其中，重要的是如何解梦，如何在醒来后回忆与反思过往云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张岱用怅惘和遗憾回头去看，冷漠地拆穿自己的懦弱虚伪，因为说到底任何功业都将尘归尘土归土，唯有抽离才是最好的选择。他说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坛子摔破后长叹“是梦便好”；寒士中举赴宴反而恍惚“莫是梦否”，他用谁来代指自己呢？我们无从得知，但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只是造梦的人，而非“梦中人”。

“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也许，张岱从未曾走入过幻觉，他是精神世界的创世神，又心甘情愿在重塑的空间里“醉生梦死”，同时冷眼相看那个恍惚的自己。当曾经意气风发的张岱和如今孤寂孑然的陶庵相遇，他会轻轻笑一下，自嘲道：“余今大梦将寤。”

他沉默着沉默着，一点点睁开眼，坠入梦境的海底。

他看到了崇祯五年十二月的西湖——

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