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命运共舞——论蔡崇达《命运》的中国式生命韧性 | 高中组二等奖
第五届南方周末“阅读新火种”中学生读后感征文活动
奖项:高中组二等奖
作者:郭姝妤
学校:深圳中学
指导老师:钟龙辉
“你看,天上一颗颗星,就是一个个不愿再回到人间的灵魂向天开的枪。”沿海的小镇,一张藤椅,一个老人,泛着咸味的海风轻轻拂过眉目间海浪般的沟壑。九十九岁的阿太坐在海边,如入海口处的一块礁石,回望着身后那条名为“命运”的河流。在她的故事里,我看见了一个普通人如何与命运搏斗、协商,最终学会共舞的全程。
命运给阿太带来了万般艰辛,阿太的一生是闽南的一块礁石,命运的冲刷使她措手不及,使她无坚不摧。年幼的她失去了赶海的父亲、被执念纠缠的爷爷,她看不清阿母的正脸,但阿母的脚步带她的童年一遍遍走过了夫人妈庙、妈祖庙、大普公庙,庙里眨着的灯火,在神明悲悯的注视中回应阿母对命运的不甘与困惑只有沉默和微笑。“我不可怜,我就是要说法,凭什么这就是命?”“无子无孙无儿送终”的诅咒是阿太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阿太送走了母亲、婆婆、妹妹、养子、养女,经历了战乱、饥荒、海难,命运的捉弄让她攥着一封封“吾妻来”的电报隔着大海遥望团圆。阿太一生都在和命运博弈,可似乎总是棋差一招——“这是命啊”!
这就是命。这就是命?
阿太从未低头妥协,从未放弃过对活法的追寻。“只要我们还活着,命运就得继续,命运最终是赢不了我们的。它会让你难受,让你绝望,它会调皮捣蛋,甚至冷酷无情,但你只要知道,只要你不停,它就得继续,它就奈何不了你。”阿太的人生像山间宁静的河流,却永远不失激流勇进、力挽狂澜的韧性。求子不得,“神明”为她送来了北来、百花、西来三个孩子,在她的扁担里、襁褓下,她成为了最好的阿母;饥荒之中,一碗碗地瓜汤的甜蜜短暂侵占了生活的苦涩,她去海边捉螃蟹,虎口处鲜血淋漓,但看着孩子们就着地瓜汤大口吃肉时眼中的光彩,一切都值得;百花得了小儿麻痹症,阿太用担子挑着养女走在一条明知没有希望的路上,担子的前面是她的百花,担子的后面,是阿太的信仰和祖先的灵魂。
这一领悟,让《命运》与那些书写不可抗力的西方经典形成了深刻对照。在古希腊悲剧中,命运是宇宙的终极秩序,在俄狄浦斯的故事中,其父拉伊奥斯收到“将被儿子所杀”的神谕,尽管他竭力避免,但一系列阴差阳错的行为最终恰恰导致了神谕的实现。在拉美魔幻主义代表作《百年孤独》里,重复的命名如一道不可逆的咒语,每个奥雷里亚诺都注定孤僻,每个阿尔卡蒂奥都难逃冲动——那是拉丁美洲的宿命循环,一切在开始前早已写好结局……这样的“宿命论”反映了西方对自然规律、社会动荡和生命无常的敬畏,也奠定了西方背景下“命运”这一母题的宏大与必然,谱写出一首首以改变世界作为抗争最高价值的经典叙事史诗。
但在蔡崇达的笔下,命运是一个生活化、诗意化的注脚。蔡先生的文字将“命运”这个宏大的哲学命题,拉回到闽南的烟火人间,在细水流长之中聚焦于一个普通人如何在时光的洪流中从与命运搏斗抗争,到交流协商,再到与之和解、共舞的过程,这是中国式小人物在文学作品中的缩影:在每一个生活的角落,都有一群阿太,在命运的洗礼与冲刷之中一次次跌入谷底,又在命运的援手上再一次爬起。命运不再只是用英雄的鲜血与雷霆谱写的英雄交响曲,它是一个可以与之“争吵”的孩子,被凡人的选择镌刻着,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宏伟,而在于每一个抉择背后,每一个小人物面对生活重量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这样中国式命运的刻画,可以是曹雪芹《红楼梦》中在平淡中注定走向衰败的贾府里“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悲鸣,亦可以是史铁生《我与地坛》中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声中碾过的车辙印。蔡崇达笔下的命运,早在静默中,诠释了个人生命的波澜与尊严。
其次,书中人物对于死亡的理解反映出中国式小人物的智慧。不同于《百年孤独》中上校之死所体现的现代存在主义的虚无与荒诞,从神婆到阿太,她们领悟到死亡不过是“熟透的果子落地”,是灵魂脱下皮囊后的归去。当阿太说“一个人如果是好死的,他可以入土为安赶紧轮回,也可以向天开枪,再不回来”时,她已获得了真正的自由。这是对生死这一宏大概念的祛魅与接纳,是闽南文化的升华,亦是全世界的生命逐步穿透虚无的进程。生死之外,灵魂亘古不变的传承横跨了过去、现在、未来,传递着宿命在时光长河中的回响。
九十九岁的阿太收回目光,望向广袤无边的大海,她与背后的无数人在看海,人生的海,命运的海。而每一个平凡普通的我们,都在海海人生的一叶扁舟上,有时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迷茫,有时是“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激荡,有时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失意,有时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高歌。无论命运如何,我们都逐渐学会从对命运戏谑的顽抗,到与命运无常的调和,走向同命运共舞的超脱,成为无边际的海平面上最优秀的舵手!
“我们活到最后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结果的那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