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何时飞——读《万历十五年》有感 | 高中组二等奖
第五届南方周末“阅读新火种”中学生读后感征文活动
奖项:高中组二等奖
作者:轩文博
学校:广州市第二中学
指导老师:段雪婷
雍容华贵的鸟儿栖居笼中,飞羽灿烂,筋肉健壮,向往笼外无数飞禽“鹰击长空”的世界。然而,坚固的笼子阻碍它的去路,看那笼子:秘银掐丝栏杆内蕴玄铁寒钢,玉石镶嵌装饰掩饰金锁狰狞。这是多么矛盾的杰作,华美的囚牢关住笼中之鸟,扼杀“凤凰于飞”的希望。
《万历十五年》所描绘的,就是这样一幅窒息的画卷。万历十五年的风平浪静源于庞大的矛盾冲突,却最终归于宁静的僵持和诡异的协调,这是历史的无声剧目,更是晚明中国的历史命题:一个庞大的文明被其自身构建的、以道德伦理为绝对核心的治理体系所禁锢,最终在迈向现代化的门槛前逡巡不前,从而与世界历史的潮流失之交臂。
笼中所禁锢的,最为显赫端庄的鸟,无疑是万历皇帝。若是用历史学科的话来讲,他的时代无疑是“皇权高度集中”的时代,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当年轻气盛、励精图治的皇帝正式从父辈手中接过权力的棒子,并希望以此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时,他发现自己并非帝国真正的主人,他只是紫禁城中一个被文官集团精心打扮、用于祭祀的“活着的祖宗”,一个必须按照既定道德剧本演出的符号。皇权的确集中了,却不是在于皇帝,皇权成了文官集团替天行道的替身人偶,这样一来,文官集团便在事实上成了专制者。万历皇帝空有文采、能力、手段,却最终连皇储之立也无从插手,只有以长达数十年的“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作为人性的徒劳反抗。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无法实现最寻常的人伦愿望,这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道德教条和文官专制对人性与皇权的双重阉割。
笼子里的,还有张居正——一只羽翼丰满,喙爪锐利的猛禽。这位锐意改革的首辅,试图以雷霆手段推行“一条鞭法”等旨在提升国家财政效率的技术性改革,像一位试图用精确工具修理一座古老庙宇的工程师。然而,“双重人格”的文官集团并不会让他轻易动摇自己的统治根基和根本利益。技术性的改革触动了文官集团的“阴”面——不可见人的既得利益;违背了他们所持守的“阳”面——作为其行事旗号的道德规范,而招致疯狂的报复。最终,人亡政息,其改革成果被清算殆尽。在一个道德至上的系统里,因为没有意识形态的保驾护航,任何纯粹的技术性改良都将被视为异端而遭到吞噬。
受束缚者中,海瑞作为一个异类,偏偏反射出极端封建道德的本质矛盾。这位“古怪的模范官僚”,一生清廉如水,刚正不阿,他试图用纯粹的儒家道德理想来治理地方,一切以太祖朱元璋的成法和经典教条为准绳。然而,他的极端道德主义在复杂污浊的官场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无法处理实际的政务难题,最终只能成为一个被高高供起、却无实权可用的道德牌坊。这反映的矛盾在于:道德礼教被封为上品,却对处理现实问题束手无策,只有在万历皇帝一些无关紧要的贵族仪式上才得以发挥真正的作用,反而以形式主义进一步空虚化了现实内容。
同样备受禁锢的,还有众多“戚继光”“李贽”。他们代表一类专才、天才,代表最先进的技术、最锐利的思想,他们渴望建功立业、改造世道,却在墨守成规、拒绝突破、打压人才的政治背景下惨遭迫害。戚继光是一位罕见的军事技术天才,他组建“戚家军”,创新“鸳鸯阵”,有效地解决了东南倭患。然而,在“重文轻武”的宏大道德叙事下,武将的地位被刻意压制,其成功被视为技术性的、次要的。失去了政治靠山张居正,他的事业便迅速凋零;李贽的哲学思考,以其惊人的超前性挑战着儒家正统的权威,他提倡个性解放,批判伪道学,然而他的思想被视为洪水猛兽。他的自尽,是系统对异端思想的最终清算,象征着任何试图突破这一道德范式的尝试都将被彻底扑灭。
万历十五年,描绘笼中鸟的荒唐悲剧。笼中鸟,是凭栏叹息的万历,是拼命挣扎却一无所获的戚继光、张居正、李贽,更是彼时的中国:眼看西方世界已经坐上现代化的快车,自己却深陷封建制度的泥潭。纵观全书,黄仁宇先生为我们描绘的,是一幅“系统性失败”的宏大图景。这并非某个皇帝昏庸或某个奸臣误国所能解释,而是一个文明在历史路径依赖下的必然结局。这个议题的历史来源,深植于秦汉以来“儒表法里”的统治传统,经由科举制固化,并在明清两代达到顶峰。古代中国为自己铸造封建时代最坚固的盔甲时,也为自己锻造了最为厚重的枷锁与棺材。
《万历十五年》像一面穿越时空的镜子,它迫使我们思考:在任何组织或文明的发展中,如何处理道德、法律与技术的关系?如何避免将某种意识形态绝对化、教条化,从而扼杀必要的多样性与灵活性?它不仅照见了晚明的困局,也映衬出我们在面对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时所遭遇的永恒张力。它告诉我们,一个健康的社会,既需要道德的灯塔指引方向,也需要法律的堤坝规范行为,更需要技术的舟楫载以前行。偏废任何一端,都可能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另一只“笼中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