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瑟之泪:后现代的星辰 ——读菲利普·迪克《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有感 | 高中组二等奖
第五届南方周末“阅读新火种”中学生读后感征文活动
奖项:高中组二等奖
作者:余怡睿
学校:昆一中西山学校
指导老师:王娟
放射尘遮蔽了真实的星辰,人类的精神世界同样被虚无的迷雾所笼罩。在菲利普·迪克为我们描绘的末日图景中,在那个一切皆可被复制、一切皆可被解构的后现代废墟上,什么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光亮?我想,或许是默瑟之泪吧,那是真实沦陷之后,人类于虚无中亲手点燃的,一颗颗以共情为燃料的星辰。这微光,虽不足以驱散整个时代的黑暗,却足以在意义的荒原上,为每一个孤独的旅人提供确认彼此存在的坐标。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这个作为书名的问题,在书中并未被直接提及,更未曾得到解答。与之相关的,仅仅是七个从月球逃亡的、不愿为移居人类服务的仿生人,和一只被仿生人猎手瑞克·德卡德买下的、用以替代真实绵羊的电子仿制品。二者在叙事的表层看似毫无联系,而这恰恰构成了菲利普·迪克设置的一个精妙隐喻:在一个意义涣散的时代,提出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其本身就成为了一种对虚无的抵抗。我们追问的不是仿生人的梦境,而是在一切真实都被悬置之后,那残存的人性究竟栖身何处。
电子羊,正是这座后现代废墟上一枚空洞而悲哀的符号。核战后,放射尘席卷了地球,绝大多数动物死于非命。真实的、活生生的动物因其极度的稀有,蜕变为一种高贵的社会身份象征。于是,无法负担这奢侈品的绝大多数人,转而求助于逼真的电子仿制品。他们如同德卡德一样,不仅购买,还需付出高昂的费用去维护这些没有生命的造物,试图以此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然而,这种行为的本质,并非源于对动物本身的热爱与眷恋,而是为了急切地填补因“真实”缺失而导致的、深刻的人类身份认同危机。这远不止是一场生态灾难,更是一场尖锐的形而上学危机:当“真实”本身都可以被标准化生产并明码标价时,其固有的、不可替代的价值便已烟消云散。德卡德承诺用猎杀七个仿生人的赏金去换取一只真实的猫头鹰,这一交易行为本身,就将这种价值的混乱与颠倒暴露无遗。
仿生人,是人类理性与技术登峰造极的产物,是被精心打造的“完美工作者”与“忠诚服务者”。他们以近乎完美的仿真镜像,无情地照见了人类自身的空洞与矛盾。当劳动在高度技术化的社会共识下逐渐异化、变得毫无内在意义时,人类便制造了仿生人来承担所有这些被异化的劳动。仿生人被设定为没有共情能力、缺乏对生命敬畏的纯粹理性存在,然而,这何尝不也是移居外星、沉溺于娱乐至死的人类自身精神困境的一种投射?
为了让仿生人能更好地服务,人类赋予了它们思考与学习的能力。于是,在这人造的躯壳中,竟意外孕育出了没有情感的“灵魂”。仿生人也会恐惧死亡、渴望生存,并开始追寻自身存在的意义。这种纯粹而赤裸的生命意志,恰恰成为了人类必须摧毁他们的最深层理由——人类不愿承认,自己在逃避责任、耽于享乐的过程中,已然变得比这些“非人”的造物更加空洞。我们在他们身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被工具理性异化后的可怕未来。因此,对仿生人的猎杀,本质上是一场在身份焦虑驱使下、必须进行的仪式。仿生人成为了完美的“替罪羊”,针对“他者”的暴力,本质上是对自我存在之恐惧的转移与宣泄。当人类因劳动的异化而丧失了自我价值感时,仿生人作为“非人”的完美劳动者,在满足了人类物质生存需求的同时,反而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类自身精神的虚无。德卡德所猎杀的,既是潜在的威胁,也是被异化的人类亲手制造出来的、映照自身异化的怪物。
正是在这片内外交困的荒原上,默瑟主义如同一场明知其虚幻、却依然选择共同投入的集体共情仪式,悄然兴起。在放射尘弥漫的世界里,当外部现实不再提供任何意义支撑时,人类绝望地转向了内在的情感联结。通过一个名为“共鸣箱”的装置,无数分散、孤独的个体得以共同体验一位名为默瑟的老者永无止境的攀爬与受难。在共同感受那些砸向默瑟的石头、那些仿佛会同步映射到自身身上的痛苦与泪水时,参与者们奇迹般地感受到了自身存在的重量。
这些痛苦是人为设计的,这场受难是彻头彻尾的虚构。然而,它在无数参与者之间所创造的情感共振,却是无比真实的。这种共情,并非为了领悟某种神圣的终极真理,而是对人类社会“共同脆弱性”的深切承认与拥抱。在意义彻底崩塌的废墟上,默瑟主义成为了人类对抗原子化、碎片化生存状态的最后堡垒。它并非提供标准答案的宗教,而是提出终极问题的方式:当我们明知一切皆为虚构,是否还能为他者的苦难而真诚地流泪?故事的进程中,身心俱疲的德卡德,正是怀揣着“何为人类?何为仿生人?”的无解疑问,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共鸣箱的手柄,投身于这场集体的共情体验之中。
故事的结尾,德卡德在经历了一场身心透支的残酷猎杀后,得知了关于默瑟的全部真相——被尊为神明的默瑟,只不过是一个受雇扮演角色的普通老年演员;那象征苦难历程的巍峨山峰,不过是摄影棚里的几块泡沫塑料;所有那些崇高的痛苦,都并非真实。也正是在此时,他发现他历尽艰辛换来、并深信不疑的那只珍贵蟾蜍,竟然也是一只电子仿生动物。
然而,面对这双重意义上的“虚假”,德卡德没有愤怒,没有幻灭,他只是默默地、为这只根本不存在的电子蛤蟆,流下了泪水。这泪水,便是“默瑟之泪”。那一刻,他不再执着地追问何为真实、何为虚幻。他接受了真实的缺席,却在为“虚假”之物而悲伤的共情体验中,无比确凿地确认了自己作为“人”的存在。这泪水,是对生命本身脆弱性的哀悼,也是一种超越真伪界限的、纯粹的情感联结。
因此,仿生人是否会梦见电子羊,这个问题本身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依然会为一只根本不存在的动物而感动,依然会在共同承担的虚构苦难中流下真实的泪水。在那泪水中,我们看到的不是绝对的真理,而是人类在虚无的深渊里,依然固执地点燃的一颗颗微小星辰。它们以共情为光,以共同的脆弱为核,虽不能重建宏大的意义殿堂,却足以在意义的荒原上,照亮彼此孤独的旅程,让我们在黑暗中,还能辨认出同类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