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一卷知古今 | 高中组三等奖
第五届南方周末“阅读新火种”中学生读后感征文活动
奖项:高中组三等奖
作者:郭美伊
学校:山东淄博实验中学
指导老师:王玉朋
窗外的梧桐,大抵是这座城里最知时节的信使。当第一片叶子被秋风吹成赭黄色,打着旋儿,如一只倦了的蝶,轻吻在我书房的旧窗棂上时,我便知道,那个属于沉思与阅读的季节,又一次不期而至了。
屋内的光景,是与窗外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一盏黄铜旧台灯,撑开一圈温润的光晕,恰似一个无形的结界,将渐浓的秋凉与市声的喧嚣,都温柔地挡在了外面。炉上坐着一把陶壶,里面咕嘟着的是陈年的普洱。茶烟并非笔直,而是袅袅地、盘旋着上升,与摊开的书卷里那股混合着油墨与岁月的气息交织、缠绕,最终在灯光下氤氲成一幅流动的、仿佛永无定形的淡墨山水。
在这由秋入冬,万物开始敛藏的时节,人的躯体似乎也随着自然一同沉静下来,唯有那被书籍引逗而出的思绪,反倒挣脱了束缚,变得前所未有的活跃与恣意,在心原上驰骋,无边无涯。
这时,总会无端地想起明代文人陈继儒在《小窗幽记》里的那句话:“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这短短十字,真是一道妙不可言的咒语。门扉一关,便仿佛置身于空谷幽兰之侧;书页一开,周遭即是琉璃光澈的莲花净土。
信手从架上取下那本边角已有些磨损的《诗经》,不必刻意寻找,只是随心一翻,往往便是《小雅·采薇》。目光触及那四行流传千古的诗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颗浮泛的心,瞬间便被攫住了。
那远征归来的士卒,眼中所见的,岂止是物候的变迁?那“依依”的,是杨柳,更是离乡时的不舍情丝;那“霏霏”的,是雨雪,更是归家时物是人非、年华老去的无尽苍凉。千年的风沙,足以磨损坚硬的竹简,泛黄柔韧的纸张,却始终未能吹散这十六个字里所凝结的、属于整个人类的共同悲欢。
我常常合上书页,久久不能言语,而恰在此时,窗外一阵风过,院中那几株垂柳便在暮色里婆娑起舞,叶片翻飞,闪着细碎的金光,仿佛正为那古老的诗句,作着一场沉默而执着的现代注脚。
若将中国文学比作一条汤汤不息的大河,那么顺流而下,必会在某一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渡口,遇见那位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
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少年时读,只觉是一幅闲适的田园画;而今再读,方才品出那平淡语气下的铮铮风骨。那“南山”,何尝不是他为自己不屈的灵魂,所寻找到的一个永恒而坚固的坐标?曾几何时,我也在都市的钢铁丛林里迷失,被无数喧嚣的坐标拉扯得无所适从,是这诗句,如一枚清凉而坚硬的印章,稳稳地烙在我焦灼的心上。它教会我,即使在方寸之间的阳台上,用一盆普通的菊花,也能在心里开辟出一座巍然不动的“南山”。书页间那片他亲手采摘的、象征性的菊花,历经十余个世纪的传递,瓣上竟依然带着清冽的露水,与一份不肯向世俗妥协的孤高。
目光再放远些,那片中国文学史上最璀璨的星空——唐诗宋词,便扑面而来。
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是生命原始伟力的狂放奔涌,是盛唐气象在个体人格上最淋漓尽致的体现,读之仿佛能听见银河倾泻的轰响,令人血脉偾张。
而与之相对的,是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他将个人的身世飘零之悲,沉入浩渺无垠的宇宙背景之中,显出一种沉郁顿挫的雄浑。一放一收,一扬一抑,皆是生命的绝唱,构成了我们民族精神中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
每每夜读至此,胸中块垒丛生,常需掩卷起身,走到窗前,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抬头望去,天上那轮曾照耀过李杜诗篇的明月,如今正将同样澄澈而慈悲的清辉,毫无偏私地洒在我与我的书页之上。我们虽相隔千年,却在同一轮明月下,共享着同一种关于生命、关于宇宙的深沉感喟,完成一场超越时空的精神共饮。
书籍的神奇,远不止于让我们与古老的灵魂对话,它更是一台精妙的时空折叠机,能让我们瞬间置身于任何一个想象的世界。
翻开曹雪芹的《红楼梦》,便恍然踏入了大观园的曲径通幽之处,步入潇湘馆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幽深竹林。耳畔,似有黛玉那含着无尽哀怨的低吟随风传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那些为宝黛爱情命运而唏嘘不已的秋夜,连窗外的月色也似乎被这悲剧所感染,被渲染得格外凄清、寒凉,仿佛真有几片承载着女儿家洁净命运的花瓣,正无声地、决绝地,从我的窗台前飘落,沉入无边的黑暗。
而当目光转向西方文学的广袤疆域,我又会与雨果笔下的冉·阿让一同,在巴黎的街巷与下水道中穿梭,感受他背负的沉重苦难与最终绽放出的、近乎神性的光辉;或是在一个慵懒的、阳光正好的午后,于想象的伦敦咖啡馆窗边,见证简·奥斯汀笔下的伊丽莎白·班纳特,带着她的机智、偏见与不容侵犯的自尊,走过英国乡间那绿草如茵的草坪与灯火辉煌的舞会,最终寻得她的达西先生。这种身临其境的代入感,这种与书中人物同呼吸、共命运的真切体验,是任何其他艺术形式都难以赋予的独特馈赠。
对于这种奇妙的体验,博学的钱钟书先生在其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里,曾有过一个绝妙的譬喻:“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画配了框子。”
我想,书籍,正是我书房这扇窗子上,最神奇、最变幻莫测的画框。它既将人世间最精粹的风景——智慧、美与永恒的爱——凝固定格,使其成为可以反复品鉴的艺术;又为我这凭窗之人,打开了通向无限可能与万千世界的通道。通过这个“框子”,我看到的不仅是窗外的四季,更是人类文明波澜壮阔的史诗。
冬夜渐深,炉火已微,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像一颗疲惫而仍在跳动的心脏,温着那半壶早已凉透的茶。手中梭罗的《瓦尔登湖》翻到了最后一页,他关于简朴生活与自然沉思的文字,如湖水般渐渐沉静下来,归于一片深邃的宁谧。
然而,我的心中并无太多曲终人散的怅然。因为我知道,当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再次像一位守时的老朋友,爬上我的书桌,将那排沉默站立着的书脊依次点亮,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时,又会有一场全新的、未知的奇遇,在等待着我去开启。
那些沉睡在纸页间的古老灵魂、闪光智慧与深沉感动,如同无数深埋于沃土之中的种子,它们静默着,忍耐着,只待一缕目光的春风,一次心灵的叩问,便会在精神的庭院里,破土而出,最终长成一片独属于我的、蓊郁葱茏的森林,为我遮风挡雨,予我无限荫凉。
夜,更深了。
清辉如练,一轮满月正毫无保留地将它的光华,倾泻在我方才合拢的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在银辉的浸润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个个微微颤动起来,似要挣脱纸面的束缚,羽化飞去。
也正在此时,一缕极清甜、极幽微的桂花香,乘着微凉的夜风,幽幽地、固执地穿过窗隙,潜入我的鼻端——这缱绻的香气,究竟是来自邻家院落里那棵真实的桂树,还是从某首被如水月光唤醒的、题为《鹧鸪天》的宋词词牌中,悄然逸出的呢?
我已然沉醉在这无边的夜色与书香里,不愿,也无须去分辨了。
因为在所有爱书人的国度里,这萦绕不去的、由千年文明酿造的书香,与这人间草木自然生发的花香,本就同源同根,皆是这寂寥人间里,最慰藉人心、最值得细细品味的、永恒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