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的觉醒 | 新闻阅读一等奖
第五届南方周末“阅读新火种”中学生读后感征文活动
奖项:新闻阅读一等奖
作者:范雨书
学校:大连王府高级中学
指导老师:曲静
珍·古道尔溘然长逝,她九十一载的生命旅程,犹如一部沉甸甸的启示录,不仅铭刻着对黑猩猩世界的深邃洞察,更向全人类发出一个亟待省思的命题:在喧嚣的文明进程与膨胀的自我中心叙事中,我们是否已遗忘了另一种更为古老而本真的智慧——倾听?她深入贡贝雨林,以数十年光阴贴近黑猩猩的栖息地,不用编号而为其命名,不避“拟人”而体察其情感与社会,这绝非单纯的研究方法,而是一种朝向生命本源的姿态逆转:从傲慢的界定者,转变为谦卑的倾听者。古道尔以其传奇一生昭示我们,人类文明的未来,或许正系于这场从“言说”到“倾听”的深刻转向,一种在万物交响中学会聆听的智慧。
人类文明的辉煌殿堂,很大程度上奠基于“言说”的冲动与能力。我们以语言构筑知识的体系,以理性定义世界的秩序,以技术重塑自然的面貌。这份“言说”的权能,诚如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所赞颂,是使人类近乎“神祇”的荣光。然而,当这种“言说”蜕变为无休止的独白,当我们将自身视为宇宙唯一有资格的发声者,危机便悄然滋生。近代以降,在“人类中心主义”的催化下,这种独白愈发凌厉。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若被片面解读,便易推导出人类是唯一拥有内在世界的主体,而自然万物仅是等待被度量和利用的客体集合。弗朗西斯·培根更直言“知识即权力”,其目标便是令人类能“驾驭自然,使她成为奴隶”。这种单向度的“言说”,这种不断为自然“立法”的冲动,使我们惯于以征服者与统治者的姿态凌驾于万物之上。我们为山川编号,为物种分类,却罕有耐心去聆听它们自身的存在逻辑与生命叙事。珍·古道尔早年所面临的对其方法“不够客观”的批评,其根源正是这种科学范式下对“倾听”的普遍轻忽——仿佛唯有保持距离的观测与冷冰冰的数据,才配称为真理,而贴近生命的共情与理解,则被视为不洁的干扰。
正是在这片“人类独白”的喧嚣中,珍·古道尔在贡贝的实践,宛如空谷足音,唤醒了一种久被遗忘的认知伦理。她毅然走入坦桑尼亚的丛林,并非带着预设的理论框架去验证,而是怀着一颗开放的心灵去接近、去观察、去聆听。她为黑猩猩取名“灰胡子大卫”“菲洛”,这看似简单的举动,实则是认知论上的一场静默革命。一个名字,意味着对独特个性的承认,是对其主体性的初步致敬,是从“它”的世界迈向“你”的世界的桥梁。马丁·布伯的哲学在此照亮了现实:只有当我们将他者视为可以与之对话、建立关系的“你”,而非被利用、被研究的“它”,真实的相遇才有可能。古道尔倾听黑猩猩的“语言”——不仅是它们的叫声,更是它们使用工具的智慧、表达情感的姿态、维系社会关系的纽带,乃至群体间爆发冲突的残酷逻辑。她听到了“灰胡子大卫”用草茎钓取白蚁时所揭示的“工具制造”的惊雷,这记雷声撼动了“人类唯一论”的基石;她也记录了贡贝持续四年的“黑猩猩战争”,聆听了和平表象下权力与资源的暗流涌动。这种倾听,是全身心地投入,是情感的共鸣,是理解的延伸。它破除了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的无形壁垒,使黑猩猩从一个模糊的“类”的概念,还原为有历史、有性格、有悲欢的鲜活生命个体。这正是对僵化“客观性”迷思的超越,宣告了真正的认知,始于谦卑地聆听。
由珍·古道尔所象征的这场“倾听的觉醒”,其意义远不止于动物行为学研究范式的革新。它更是一种宏大的隐喻,一种关乎人类文明存续的生态智慧与哲学启迪。当古道尔晚年将全部心力倾注于环境保护与青少年教育时,她正是在将这种从贡贝丛林中学到的倾听智慧,播撒向更广阔的世界。她创立的“根与芽”计划,其核心不正是教导年轻一代如何俯下身来,倾听地球的呼吸、倾听物种的哀鸣、倾听社区的需求,并在此基础上付诸关怀的行动吗?这与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与“民胞物与”的生命情怀深刻共鸣。史怀哲“敬畏生命”的伦理之光,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皆呼唤着同一种从人类独白向生态对话的回归。我们面临的生态危机、精神异化,乃至文明间的冲突,其深层病因之一,或许正是“倾听”能力的普遍萎缩。我们说得太多,听得太少;我们索取无度,却吝于感知自然的反馈与界限。
珍·古道尔,这位永恒的倾听者,已归于她所挚爱的大地。她留给我们的,不仅是黑猩猩社会的秘密,更是一种深远的警示与希望:人类的成熟,不在于言说的声调更高,而在于倾听的耳朵更为敏锐;文明的进阶,亦非体现于对自然控制的登峰造极,而在于我们能否学会在万象纷呈中,谦卑地聆听那一直存在,却被我们长久忽略的——万物交响。当人类终于懂得放下身段,如古道尔倾听大卫那般,去倾听一片森林的吟唱、一条河流的诉说、一种异质文明的智慧时,我们方能从那傲慢独白的迷梦中真正觉醒,携手走向一个更具包容性、更富生命力的和谐未来。